酒店的被褥虽然柔软干净, 章修严却还是拧紧眉头。陌生的空气、陌生的气息、陌生的一切, 让他在梦里翻了个身。
章修严隐隐听到有老师在讲课, 抬眼看去, 是高三的班主任许老师。许老师戴着黑框眼镜, 鼻梁有点塌, 嘴巴有点憋, 有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利嘴,班里人都被他找去单独谈话过,谁的眉头一动, 他就能晓得对方想做什么。就连他这样不爱说话的人,许老师也能一眼看出他状态不对,让他去校医室量个体温吃个药。
章修严头有点疼, 竭力想听清许老师讲课, 却发现只能看见许老师瘪下去的嘴唇一张一合,什么声音都听不清。难道发烧了?章修严想摸摸自己的额头, 另一只手却提前捂在了上面。
很快地, 旁边的人站起来向老师报告:“老师, 他生病了, 我扶他去校医室看看。”
这声音有点陌生, 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章修严循声看去,只见身边的人身影纤细, 脸庞被灿亮的阳光笼罩着,怎么都看不清晰。这不是他的同桌。这是谁呢?他总觉得那清越明亮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
旁边的人得了老师的许可, 伸出纤弱的手扶起他。明明那么纤细、那么瘦弱, 却稳稳地撑住他的身躯。章修严转头看去,却还是看不清晰,只觉得这少年身上干净温柔的气息熟悉得叫他眷恋。
到底是谁呢?
沿着校道往前走,两旁的树木刚长出新芽,都鲜嫩得很,只有偶尔间杂其中的青松显出几分老态。风徐徐吹来,好像带来了春天湿润的、新鲜的花香味。章修严说:“我自己走。”
旁边的人含笑说:“好好好。”扶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的迹象。
前方的路变得很漫长,章修严不由得加快脚步,想快点走到校医室,看看自己是不是烧坏了脑袋,居然会觉得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这不正常。不正常的想法应该被纠正。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这般急切,校医室终于出现在眼前。他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失落,又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少年的模样还是看不清晰,只有少年身上那种干净美好的气息围绕在他周围,叫他每一下呼吸都被它笼罩其中。
章修严眉头微微皱起,不太明白心底滋长着的、氤氲又朦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少年的声音温柔清亮,如同山中叮咚作响的泉水:“放心,我不走,我送你进去,在旁边看看书,等你吃了药或者打了针再和你一起回去。”
他又不是怕少年离开。
章修严在心里说着,迈步走进弥漫着淡淡药材味道的校医室。
校医室的小病房,狭窄却干净,窗户很大,非常明亮,不像一般病房那样阴沉沉地叫人难受。章修严转头看去,想要把身旁的少年看个仔细,那种亮亮的光却怎么都挥不散,把少年整个人都覆笼住,叫他没法窥见那张他极为渴望看清的脸庞。
少年果然陪伴他到打完针吃完药。
这个学期结束后,他们就要毕业了。章修严见少年在一边安静看书,突然开口问:“你要考什么大学?”
少年合上书,脸上好像带着点儿笑意。他说:“我吗?我和你一样啊,我也要考首都大学,以后我们可能还可以继续当校友呢。”
章修严心里莫名有点欢喜。
两个人回到教室上课。
午后的风催人入睡。不知不觉间,身旁的少年趴到了桌子上,两条纤细的手臂微微弯起,弯成最适合枕着的姿势,脸蛋藏在里面,只让人看见他细柔的乌发。那头发真漂亮,乌黑柔软,风一吹来,它们就跟着风微微拂动,像小小的羽毛一样扫在人心里。
以后还可以当校友吗?
章修严在心里暗暗想着。
那可真好。
许老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章修严猛然回神,悄然伸手推了推身旁的少年。
少年转醒,微微抬起脑袋,眼睛还迷蒙着,眼底带着点儿困意带来的水汽,迷迷糊糊地看向他。明明是不一样的脸,明明比认知中的人要大上好几岁,章修严却一下子把少年认了出来。
章修严霍然站起身。
其他人都齐齐看向他。
他眼里却只剩下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虽然长大了好几岁,面容却天真犹存,高高兴兴地朝他一笑,蓦然让那段枯燥冷酷的岁月也都染上了美好和温暖。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章修严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一下更比一下快。他怎么会觉得,如果这不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十几岁的年少时光有人长伴身边,然后他们一起高考、一起上大学、一起开始工作——一起解决人生中遭遇的每一个困惑和困难。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大哥。”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章修严睁开眼。
四周变得很安静。
再没有什么高三,再没有什么少年,再没有什么约定。
他的十六七岁已经过去了——彻底地过去了。
而梦里那少年的十六七岁还很远。
强烈的渴望与强烈的失落交织在心头,让章修严久久无法真正清醒过来。
袁宁紧张地坐在章修严床前,紧紧抓住章修严冒着汗的手。他知道大哥肯定是做噩梦了,他以前也经常这样,一梦见可怕的东西,醒来后掌心就湿漉漉的,全都是冷汗。袁宁努力安慰章修严:“大哥不怕,做梦都是假的!”
章修严终于缓过神。他侧过头,定定地注视着袁宁满含关切的眼睛。这两年来,袁宁交了很多朋友,平时也独立了很多,黏着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梦都是现实的反应,可能在听袁宁说过“真想和大哥一起念大学”之后,他就一直记在心里,最后折射进梦里面。
章修严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回握袁宁的手,缓缓说:“我知道,别担心。”
梦就是梦,永远不可能成真。他只是太渴望被人需要、太渴望和人亲近而已。这小结巴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闯入他的人生之中,才会这么快就搬进他心里牢牢扎根。
只是这样的渴望终究不正常。如今一切都已回到正轨,章修鸣回来了,薛女士病好了,家里一切都好。他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袁宁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一辈子都这样想要对方对自己有不一般的依赖、想要和对方有不一般的亲近,小孩子长大了就不该再允许他产生这样的想法。
更何况他是一个马上就要成年的人了。
章修严松开了袁宁的手,绷起脸打发袁宁去刷牙,自己也下床换好适合外出的衣物。等袁宁从浴室出来了,他才拉开窗帘,让刺目的阳光洒满房间。
天亮得真早。
袁宁被阳光照得微微眯拢眼睛,适应阳光后才看清章修严严肃的侧脸。大哥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袁宁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章修严一下子离自己远了很多。
见章修严到浴室里刷牙,袁宁打开背包,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大一小两个口罩。这边是市区,汽车尾气很多,早上的空气不太新鲜,出来时四哥对他说早上出来跑步要记得戴上口罩。袁宁准备行李时把章修严的口罩也准备了。
袁宁麻利地给自己戴上。
听到浴室门喀拉一声被拉开,袁宁穿着酒店准备的小拖鞋跑过去,仰头对章修严说:“大哥,我帮你戴口罩!四哥说到了这边要戴的!”他踮起脚,努力想把口罩带子挂到章修严的耳朵后。
章修严觉得袁宁随时会扑进自己怀里。
这个念头闪过时,章修严猛地退开两步。见袁宁茫然地看过来,章修严面色微顿,伸手接过袁宁手里的口罩:“我自己戴就好。”他见袁宁脸上带着点失落,更确定必须要严格要求袁宁独立一点。没有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的一生负责,他也不能。所以他不能纵容自己,更不能纵容袁宁。
章修严在袁宁的注视下把口罩戴上。
袁宁懵懵懂懂。他发现自己和章修严之间有些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可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只能靠感觉去理解章修严的意思,章修严是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样黏人、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样太依赖他。袁宁心里酸酸涩涩,不过也知道了章修严的意思。他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那么软弱、那么爱撒娇。
袁宁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他不该一看到大哥就想亲近一点、更亲近一点。他露出笑容:“大哥我们去跑步吧!等大哥上了大学,我们就不能再经常一起跑步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脸上的笑,捕捉到了里面潜藏的不舍和酸涩。他心脏也跟着抽了抽,面上却只是“嗯”了一声,领着袁宁出了门。
袁宁像平时一样注视着章修严高高的背影。他到章家才两三年,感觉却像过了二三十年。大哥说的话他都听,大哥让他独立一点他就独立一点,只要大哥还是他的大哥就好。
袁宁跟章修严一前一后地绕着前面的长桥往前跑,金灿灿的太阳跃出了水面,照得江水灿然一片,清晨的雾气也随之散开。初秋的沁凉已悄然渗入风中,让袁宁觉得面上凉凉的,有点舒服。袁宁高兴地和章修严说起话来:“空气也没有四哥说的那么糟糕。”隔着口罩,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但还是掩不住话里的欢欣。
章修严“嗯”地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腿比袁宁长,本应跑得比袁宁快很多,但这两年多来他早已养成习惯,不慢不快的步伐正好能让袁宁跑着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