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血罪
赫连御将最后一股内息沉入丹田,这才虚虚松了口气,睁开眼睛。
他手上热血已冷,起身后一脚踢开身边死不瞑目的尸体,披上重紫外袍推开石门,外头的昏暗甬道不见天日,唯有如豆灯火照出洞壁上的血迹斑斑。
沿途没有任何守卫的踪影,只有暗处传来人牲特有的躁动和窸窣声,这些东西比任何看家狗都要好用,还不必担心会在他闭关的时候捅刀。
自离开问禅山到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有事先安插在白道的暗桩引导风向争取时间,又有萧艳骨牺牲了最后两名“替身”易容改装,大半追兵都朝幽川和洛城涌去,却不知道那最可怖的魔头已轻装简从,由问禅山下的隐蔽深涧取道,一路疾奔夜行,在昨天夜里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迷踪岭。
因他失陷问禅山的消息传出,魔道之内风起云涌,纵有厉锋坐镇也难镇压四方窥探,更别提白道联军即将不日抵达,葬魂宫这栋高楼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要么腾空九天,要么坠落深渊。
赫连御的回归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让萧艳骨将随行手下秘密安插进各处岗哨,然后暗中联系了“蝮蛇”在断魂崖四周布下天罗地网,自己则悄然入了泣血窟,拿路上掳回的四名白道武者练功疗伤,经过十二个时辰才堪堪稳下暴动的《千劫功》内劲。
然而……他目光微沉,还不够。
《千劫功》就像一只贪得无厌的恶兽,境界每上一层,对武者气血的渴望就越来越强烈,赫连御从来不去压制自己,但也不喜欢被疯狂占据头脑的感觉,毕竟失去了清醒,就等同于把自己逼上绝路。
寻常武者的气血已经无法满足他,赫连御迫切需要吸收强大中和的内力来平衡自己体内真气,可这样的人太少了。
少到,他一旦动了手,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属下恭迎宫主出关!”守在通道外的萧艳骨见到他出来,立刻单膝跪地俯下脊背,看到那双染了血污的云纹缎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这一天,岭中有什么异动吗?”
萧艳骨没抬头,快速说出情报:“厉殿主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葬魂宫弟子虽有人心浮动,却无一胆敢造次,至于魔道其他门派倒是来了好几批探子,现在还有人留在……”
“都杀了。”
萧艳骨一怔,就听见赫连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虽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可既然我赫连御回来了,葬魂宫就不是任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萧艳骨背后寒意一闪即逝,她低下头应道,“是,属下这便去联系厉殿主,把那些探子割舌封口,头颅送回各自门派里,叫煽风点火的有心人都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赫连御看着她低伏在脚边的身影,如看着一条顺从的好狗:“艳骨,不枉你跟我十几年,聪明得恰到好处。”
萧艳骨道:“宫主的栽培,艳骨不敢忘。”
“那么我让你杀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你也还记得吧?”赫连御微微一笑,“那年你说不想做暗客,要跟被你所救的男人退隐江湖做对神仙眷侣,而我不同意,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做的吗?”
萧艳骨的声音半点起伏也没有:“我杀了他,提回头颅来见宫主,然后执掌白虎殿至今。”
“我记得你看他的眼神,是真正爱着的,为什么能下手呢?”赫连御语气带笑,“你真的,不恨我吗?”
“是属下无能,没有保护自己、得偿所愿的本事,归根究底是他让我动心、成了我的绊脚石。宫主让我杀了他,从此剔除软肋抛却天真,才有今天的萧艳骨。”她低声道,“宫主的教诲,艳骨铭记于心;宫主的规矩,艳骨一刻不忘。”
赫连御悦,却又有些惆怅:“你觉得,如何才算是爱一个人呢?”
萧艳骨愣了一下,终于抬头看向赫连御,发现这个喜怒无常的魔头此时竟然有了迷茫的神情。
他静静等着萧艳骨的回答,又或者是在自己思虑,萧艳骨踌躇片刻,道:“常人所谓的爱,应是温柔妥帖、周全细致,为了让对方开怀幸福,可以不惜一切搏一个轰轰烈烈,等一回天长地久。”
“是么……”赫连御的目光有些悠远,“若是如你这般说法,我也曾得到过‘爱’。”
他脸上浮现微笑,萧艳骨却莫名心寒,她无法想象会有谁敢给予这个心冷魔头关怀深爱,更无法想象……赫连御会以这般追忆怀念的口气,说起这样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问道:“那,宫主也爱对方吗?”
“我当然爱他,从当年到现在,一直没有变过。”赫连御垂下眼睑,“只是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样,不管付出还是牺牲在我看来都是愚蠢的行径,就算最后那个人得到了幸福,也不是属于我的,那还有什么意义?”
顿了顿,他抬起脚步往前走去,萧艳骨只听见了一句冰冷的余声:“我爱一个人,就一定要得到,哪怕不择手段地去掠夺、破坏和摧毁,他也只能留在我手中,即使……是粉身碎骨。”
“……”
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中,萧艳骨依然不敢起身,她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赫连御是个疯子。
疯子一路进了泣血窟最深处。
自从当年设计顾欺芳一局之后,此密室已封禁十三载,就连嵌入石壁的半截破刀还留在原处,锈迹几乎要蚀断铁刃,上面的血迹早已不可分辨。
端清就坐在这半截刀刃下,后背倚靠冰冷山石,盘膝闭目,如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听见了赫连御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却没有任何反应,后者也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赫连御的耐心终于告罄,他恶意地勾起唇角,出言问道:“师父,十三年后重回故地,心中可是欢喜?”
见端清不答,他又笑了:“当年你来晚一步,没看见顾欺芳是怎么被自己的好徒弟一刀贯体钉在这里,然后断刃脱身用手推开石门想逃出去,呵……都说人心是肉长的,那个时候她该多疼呢?”
端清睁开眼,一双眸子彻底变成血浸般的红,里面映着赫连御的影子。
“就是这个眼神……”赫连御一步步走近他,语气很是怀念,“那天你背着她从迷踪岭杀出去的时候,就是这样看着我,如果没有顾欺芳那句话、没有顾潇的挂碍,你是不是在那一天就要跟我至死方休?”
他在端清面前单膝跪下,手指轻轻抚上白发道长眼角那颗朱砂痣,有些可怜的模样:“师父,你真的忍心吗?”
指尖传来的温度完全不似活人,赫连御险些以为自己抚上了一具冰封多年的尸首,他端详着白发道长的模样,满意地一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副模样,头发白了没关系,你笑一笑吧,像以前哄我那样。”
“然后像以前那样,被你下毒捅刀吗?”
端清终于开口,他左臂一抬拂开赫连御的手,右手扶着洞壁慢慢站了起来。
等他起了身,微弱的烛光才映出腰间一截玄铁锁链,末端连着洞壁内的机括,只要牵扯超出三尺,便会拽断隐藏在后的细绳,到时候出口封闭、暗箭齐发,而白发道长手无寸铁。
赫连御故作难过地道:“三十多年前的旧账,师父就不能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弟子这些事?”
“我不是你师父。”端清道,“冲着牵扯其中的数百人命,就算慕清商还在也不会放过你。”
赫连御顿时笑了:“自己犯下的血案,如今倒来怪我?道长,好没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