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毓华面带微笑,“许久未见你了,在司库可还适应?”
燕云歌避重就轻说:“这几日下官在校对银库数目,与同僚之间相处的……也极为融洽。”
周毓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来,“那便好。”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本是要拿给你们林大人的,恰巧他不在,你替我转交吧。”
燕云歌迟疑了一瞬,很快双手将那一封信接了,“下官必然带到。”
周毓华冲她微笑。
不远处的符严见到周毓华,也赶紧跑来行礼,周毓华对符严的印象不错,甚至指点了他两句政务上的处理。
符严受宠若惊,燕云歌心底的不安却更加加剧。
等见了林大人,她便知为何不安了。
“周大人晚上设了几桌席面,我也要去?”她大为惊讶。
林大人摸着胡子,觉得她少见多怪,没好气说:“不只是你,咱们司库不少人都有份去。”
燕云歌面露尴尬,心中疑惑再次加深。
晚上,燕云歌到天香楼时,符严和几个同僚早就等着了,见了她来,符严招了招手,“快来,给你留了座。”
她大步上前,正要落座,就听到身后有不少声音窃窃私语——
“听说今晚柳大人也要来?”
“他怎么会来,兵部不是与我们不对付吗?”
“说是年前就约好的,谁知道呢。”
燕云歌如遭雷击般回头,就见刚才还在私语的官员噤若寒蝉,她一抬眼,撞进了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里。
那人正掀开帘子要进来,目光在瞧清她后,缓缓地,漾出几分冰冷的笑来。
燕云歌依照礼数向柳毅之作揖。
柳毅之受礼不还礼,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朝已经入座的几位同僚问好。
他这般倨傲,反让燕云歌打心里松了口气,毕竟两人品级相差较大,若是交谈反倒会让人奇怪。
符严俏俏来到燕云歌身边,略略地拽了下她的袖子,燕云歌朝他看过去,不由问:“怎么了?”
符严将人拉到一旁。
“你可小心些,那个人不好惹。”符严小声交代。
燕云歌露出苦笑,“我知道,去年中秋就见识过了……”
她一说,府严就想起来了,表情更凝重,不禁将声音压的更轻,“兵部与我们户部一向不对付,咱们户部……你知道,咱们大人和太子要好,兵部的人又是向着七皇子……”
燕云歌表情惊讶,马上去看柳毅之,吓得符严魂都没了,赶紧将人又拉远了一些。
两人鬼鬼祟祟地挨在一块,让不远处的柳毅之遂敛了笑意,眼神冷得骇人,将正要敬酒的官员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赶巧,周毓华和户部主事到了,柳毅之面无表情地起身,话里尽显亲昵,“雁章兄怎么才来?”
周毓华还礼后,赔罪道:“下值时不巧被公务绊住了,劳烦让柳大人久等,多多见谅。”
柳毅之唇角笑了一下,“本官可听说户部人才济济,随便拉一个书令出来都是牙尖嘴利的很,是什么公务还能让雁章兄你为难?”
周毓华哪会听不出来柳毅之的阴阳怪气,他看了一眼主事,见主事表情讪讪,便先顺着话说,“倒也不是难事,是我的侍郎拿不准水陆道路之利,请我做个定夺。”说完,他请柳毅之落座,又吩咐主事去找掌柜传菜。
“水陆之利?”柳毅之摩挲着酒杯,很快又笑,“原来传言不假。”
周毓华没接话,突然起身面对四周,举杯微笑道:“本官来的最晚,先自罚叁杯向在座同僚陪个不是。”
痛快的叁杯酒落肚,引来满堂恭维。
柳毅之眯着眼睛,默不作声地任由周毓华岔开话题。
撇开立场不谈,这位户部尚书的确是位能人,从无名之辈一跃成为太子亲信,他只用了五年。
五年,多少官员还在地方摸爬滚打,周毓华已经扶着不起眼的二皇子从众多皇子里脱颖而出,甚至当年老七被罚去守皇陵,都是他的手笔。
如今,他尚不到而立,就已经有了为相的谋算和气度。
云之要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出头,何其艰难。
而太子,又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官员相护。
柳毅之越想越是不快,恨自己醒悟太晚,没有早早为凤璜在朝中布局,如今只能眼睁睁地让这群小人‘名正言顺’地窃国。
整个厢房因为这叁杯酒气氛热拢了不少,随着主事的一句“请诸位都入座吧。”晚上的算酒宴正式开始。
今日共设四桌,唯一的主桌被后来搬来的屏风隔开。柳毅之不是一个人来的,随他落座的还有兵部侍郎,加上周毓华和户部的两个主事,主桌的人还不过半数。
燕云歌尽量离主桌远些,就怕一个不小心撞到柳毅之手上。符严见她特意往角落里坐,当是被自己刚才的话吓到了,正要开解,旁边的人见了燕云歌,不由奇道:“你就是燕云歌?刑部来的那个燕云歌?”
说话的官员穿着葛色的袍子,年约叁十来岁,燕云歌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只当曾在户部打过照面,便点头说:“下官正是燕云歌。”
那官员语气更激动了,“我知道你,我看过你的批注,你写了一手的好字呀,文章做的也不错。”
能复核她审过的账册,对方至少是位侍郎。
燕云歌受宠若惊,赶紧起身作揖回道:“您过奖了,下官材朽学浅,当不得您如此高的夸耀。”
这位侍郎姓覃,除掌核本省钱粮外,亦兼管其他衙门的部分庶务,因为户部人手不足,所有的书令复核过的账册也都送到他那去再核。
覃大人未见燕云歌前,对她印象就很好,凡经她手的账册无一不是批注详尽,数字准确。
他对做事认真的后生一向欣赏,乐呵呵地称赞了她的账册后,又笑眯眯地问:“燕大人可有表字?”
上峰问她表字,便是有亲近之意。
燕云歌答道:“下官表字云之。”
覃大人不解:“此二字做何解?”
燕云歌神色微赧,如实说:“并无实义,只是书院的学官顺口取的。”
覃大人不禁失望,表字如此重要怎能这么草率,只是取都取了,倒不好说什么了。一旁有其他官员接话,“我观燕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家中可有为你定下亲事?”
符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可是知道这位大人家里有不少待嫁的闺秀,倒是燕云歌不慌不忙,答道:“劳先母挂念,下官在赴京前已与表妹定下亲事。”
闻言,最惊讶的是符严,几乎脱口说道:“云歌,你居然定亲了?”
声音之大,便是主桌的人都看了过来。
燕云歌镇定地点点头,为怕这几位上峰还惦记她,便说与表妹过了文书,只等守孝叁年后就回乡迎娶表妹。
居然连文书都过了!几名长官这下是彻底死心了。可惜了,难得有位年轻后生能入眼,虽然同届里符严的出身更好,但是符家门弟高,符大人又是一板一眼的性子,符夫人若是好相处,符严也不会一听到要回越州,就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两厢比较,燕云歌就显出几分可取之处了。
符严的表情比几位长官还可惜,郁闷道:“你不声不响定了亲,我以后想找人喝酒都少个伴。”
“想喝酒还不容易,我现在就敬你一杯。”燕云歌不由轻笑。
符严摇摇头,他要的是随时随地能找到人一醉方休,而不是一时之快。想到不久的将来,好友会有家室,会被亲缘所累,他忍不住感慨世上又少一个随意人。
符严还是与燕云歌喝了几杯,表达着对她会听信父母之命去成亲的不解。
“只是一纸婚书,何以在符兄看来‘我命休矣’一般,”燕云歌不知是想到什么,眉眼平淡,“曾经有人和我说,他渡一人与渡天下并无冲突,他甚至能通过渡我而渡了天下,可惜最后……”
“最后怎么了?”符严好奇。
“最后囿于血缘,终成凡夫俗子。”燕云歌咽下一口酒,笑眯眯地说:“你看,他想渡我,想成全他自己的佛道,最后却连最简单的贪嗔痴念都逃不开,符兄觉得我择一人成亲,是最终没逃过男人应当成家立业的宿命,却没想过太过贪心,最终会什么都得不到。”
她不像无尘,心也想要,佛道也想要。
她的目标没变过,往上走,看能走到哪一步,看能为这个天下做到哪一步。
人来世上一场,总得认认真真为自己活过才不算辜负。
虽然这个过程,她难免要去辜负更多人。
想着,她不禁自嘲一笑,轻轻晃荡酒杯,仰头饮尽,垂眼时弥漫的却是难得一见的柔情,“反正不能与世道为敌,倒不如选个最轻松简单的人相处,毕竟有谈情说爱的功夫,我不如手握长剑多为百姓做两件实事。符兄,你说是不是?”
符严听得怪怪的,一会禅机,一会世道的,他直觉云歌是话里有话,分明是想骂他早就同流合污,又自诩清高不落于俗世,他想辩驳,又想到自己为官来的种种,不禁汗颜。
前头,柳毅之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小骗子,小嘴哒哒哒地真能扯’,一旁的户部主事试图找着话题,“柳大人,听说最近刑部的顾大人一直在找您的麻烦?”
柳毅之淡淡道:“本官怎么不知道顾大人的奉旨办案就成了找本官的麻烦?”
主事心口一噎,这位可真的是——出了名的话里话外不让人舒坦。
主事赶紧弥补道:“柳大人是明白人,下官也不兜圈子了,您瞧瞧这个……”
柳毅之当主事递过来的东西瞧了一眼,冷笑道:“你自己手脚不干净,敢赖我?”
说着,目光越去周毓华脸上,讽刺愈深:“到底在户部扎根许久,这倒打一耙的本事也有模有样,周大人不会也以为是本官给刑部递的信吧?本官图什么?”
纵然早知道柳毅之行事无章、说话刻薄,却不想他会大大咧咧将事情闹到这份上,周毓华心中苦笑,面上倒是十足的真诚,“柳大人既然开了口,户部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柳大人,您以为这个数如何?”
周毓华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数。
柳毅之同行的两位副将见了都不禁猛咽口水。
那可是够十万军马吃饱的一年粮饷!
柳毅之面不改色,“不如何。”
周毓华只好再退一步,“我可以答应司农那边的粮草至少是中等米以上,柳大人,本官一言既出,今日事明日达。”
柳毅之的脸色好看一些,话里却没有退步,“你们户部为了丰盈国库煞费苦心,为此使了什么手段倒也无可厚非,可你们不该将主意动到本官的地盘上,山泽之财,由我兵部开采,兵部开卖,却要交你们户部十分之叁的税!周大人不愧是江州第一商行的出身,这算盘拨的无人能及。”
周毓华微微眯不起眼,俨然已经动怒。
“行了,本官话到这里,就这个数,你们考虑考虑。“
柳毅之在桌上重新写下一个数字,他不想应付了,甚至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本官出去醒酒。”
周毓华面无表情道:“柳大人请自便。”
从厢房离开,柳毅之径直走到尽头,此刻天色阴暗,不知何时下起的细雨正斜飘着,燕云歌斜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目光一直落在斜飘的雨上。
燕云歌注意到有脚步声,转头见是他走来,无奈地施施然一礼,“柳大人。”
说完要走,柳毅之一句话激地她马上回头。
“你既与人定亲,何故还去招惹别人。”
燕云歌回头怒说:“我何时招惹你了?”
柳毅之不知怎地心情很是松快,声音也柔,“我又何时说你招惹的人是我。”
燕云歌懒得和他说,她出来醒酒已经有一会了,再不回去难免惹人注意
“别走。”柳毅之突然伸出手拉她,手腕一动,将人带到自己怀里,声音疲惫,又异常真诚,“云之,我不贪心的。”
“你……”燕云歌难以置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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