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天就是衙署封笔的日子,城里城外全是新年喜庆的气氛,燕云歌也是看见这满街的红灯笼才恍惚地想起来,居然小年了。
她一直向前,早已经不记得过年是什么滋味,现在回头看,那些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似乎都与她没有关系。
走到城南宅子时,赵灵正站在门口指挥着文香挂灯笼,贴春对,两人看见她来高兴地直招手,文香提着裙子跑来说:“太好了,我正愁我这字拿不出手,还是小姐写吧,省得我给府里丢人。”
燕云歌从恍惚中回神,两个歪七扭八的春字确实没眼看,但配着被冷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也别有番生动活泼。她走过去接过赵灵手里的春字,寻了大门上正中央的位置糊上去,完事后拍了拍手微微笑说:“我的笔锋尖锐,还真写不出这一笔盎然春意来,闻人姑娘文丑颜良,端正又不死板,哪就拿不出手了。”
文香被夸得脸红,当下踩着雪去向赵灵炫耀,赵灵翻了个白眼,“诓人的话你也信。”
两个丫头说着又打闹起来,惹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燕云歌望着两枚春字,感慨一年将尽,自己竟毫无所成,心下戚戚地摇了摇头,想着正事要紧,便去了后院找血影。
这个时辰,血影在练武场教导孩子们打拳,说来也怪,血影容貌惊悚,却极得孩子们信任和喜爱。燕云歌来了几次,都见过孩子们缠着她让她再耍招式的情形,明明是冷若冰霜的人,打起拳来却虎虎生风,如不起眼的鱼眼珠子被人细心打磨,盘出一层熠熠光华来。
燕云歌看了半晌,直到血影让孩子们先休息一会。
“我瞧着孩子又多了几个,里头可有能用的?”
宅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多,有原先路上捡来的,有自迁府后被父母卖进来的,慢慢地从几个孩子到现在的二十几个。燕云歌将孩子划为叁类,聪明伶俐的继续读书,等年纪到了就送去书院,科考后慢慢地安插在各个衙署里;资质平庸但刻苦坚韧的就跟着血影赵灵她们习武,以后为她和各地方互通有无;至于文不成武不就但性格圆滑的孩子,稍加打磨就可以往宫里送,再不济还能培养成管事放在宝丰行,总归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放心些。
血影沉默了一会,才道:“至多自保,里头出不了将军。”
燕云歌也猜到了,面上不显失望,颔首说:“能自保也好,世道险阻,总有我们顾不上他们的时候。”
血影忽而停下脚步,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燕云歌领她去了书房,要谈的事情机密,她特意着文香和赵灵在周围看守。
话才起了头,血影想也没想的拒绝了。
“你可想清楚了?”燕云歌忍不住惊讶,“这可是杏林沉家的人情,不说银子丰厚,单凭沉家的医术,未必就不能治好你脸上的烧伤。”
血影还是拒绝。
燕云歌一脸意外,“我能否知道原因?”她从未想过血影会拒绝,毕竟她这么缺银子。
血影想了想,沙哑的嗓音缓慢地说:“昔日旧主,不可。”
燕云歌愣了半晌。
昔日旧主?血影以前的主子是叶家的人?
是叶知秋!
那季幽……
燕云歌连忙喝了几口茶水压惊,模糊的记忆这会一点点清晰起来。出走江南前,季幽确实提过会有杀手一事,她当时因为柳毅之的纠缠身心俱疲,现在想来,季幽突然有此一问已很是古怪。
燕云歌看看血影,想问清楚又记起曾经承诺过不追问她的过往,忍住了冲动,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回去。
血影走后,赵灵跟着进来,心直口快地说:“老大,不如我去劝劝血影,这现成的御医可比我那师傅靠谱多了。”
燕云歌不想节外生枝,赶紧叫住了她,“她有自己的考量,我不能贸然坏了她的规矩。”
赵灵摸摸鼻子,也是,血影的态度至少表明了以后也不会与她们为敌。
比起血影的拒绝,燕云歌更在意季幽为何要隐瞒下杀手出自叶家一事?她拿季幽当知心朋友看待,季幽却因为一个男人对她有所保留。她一直记恨无尘的背叛,因此眼里容不得沙子,可那人是季幽,几度与她出生入死。
燕云歌一时没有决断,转去看赵灵,赵灵表情茫然,反对她眨了眨眼。
燕云歌揉了揉眉心,外头张妈进来回话道:“大小姐,秋家那边派人来问了几回,您看是不是要回去?”
赵灵瞪圆眼珠子,“老大你回去过年了,我们这怎么办?孩子们还盼着和你一起写春联,想初一集体给你磕头。”
燕云歌哑然失笑,“我又不是什么老祖宗,不兴这套。”又对张妈说,“我不耐烦应付宅院里的事情,张嬷嬷随我一道回去罢。”
张妈“哎”了一声。
两人才迈向大门,燕云歌就对着里头两排光秃秃的桂树皱眉起来。
她理想的宅院是盈郁羞竹,曲水流觞,最好是一步一景,又契合五行。可眼前这座府邸,原先布局就附庸风雅,加之文香一通乱改后,更是不知所谓。
心情好的时候不觉得,如今诸事不顺,她瞧着这个布局更堵的慌,便对张妈说:“开了春,你命人往后院种些榉树,前桂后榉,取个好意头。”
张妈连什么是榉树都不知道,寻思着和老槐树也差不多,嘴上只管应下了。
两人到将军府时,木童早在大门口等了一会。
“少夫人,您可回来了。”木童那表情跟见着死去的亲娘一样惊喜,领着人赶紧往里走,“您快去祠堂看看少爷,老太爷发了疯的训他,少爷身上就要没好肉了。”
“府中出了何事?”
木童赶紧说了前两天的事。
那日,秋老将军把秋玉恒叫去书房训了一顿后,秋夫人便拨了一些年轻貌美的丫头去书房端茶递水,用意也很简单,就指望秋玉恒会瞧上哪个,到时候开了脸就放他屋里伺候。
其中有个丫鬟心思灵活胆子大,趁着送夜宵时,一声不吭地解开了衣裳要自荐枕席,秋玉恒一时不察,被她撞了个满怀。这一幕恰巧被秋夫人撞见,当下说什么都要给这个丫头做主,要抬她做妾。
张妈听得满脸不忿,习惯性的想要为主子出头,突然福灵心至地看了燕云歌一眼,立即被冷眉冷眼的小主子震慑住了,暗叹夫人当年要有这气魄,那对母子如何能进得了门。
燕云歌站住脚,微微侧脸,“你与母亲说,此事我答应。”
“大小姐!”张妈失声喊她,木童更是傻眼。
燕云歌的表情没什么波澜,语气平静地像在谈天说地,“到底也是有了肌肤之亲,给个名分不为过。”
木童吓得直接跪下了,咚咚两声磕头,“少夫人,这话奴才不敢传。”
要让少爷知道他努力把少夫人叫回来,最后还同意给他塞丫头,少爷会气得打死他的。
燕云歌闭了闭眼,“我自己去与母亲说。”貂皮大氅一展,未走出两步,就被一双手拉住。
“少夫人,奴才求您先去看看少爷,少爷被关在祠堂一天了,你就是要做什么决定,也求你先去看了少爷再做。”木童攥着黑色大氅的一角不敢放,哀求着。
燕云歌皱眉,“他不会高兴你为他这么做。”以秋玉恒的骄傲与自负,是不会希望自己的奴才去帮他乞讨感情。
木童听出来有转机,将头磕地更响,“奴才知道,可是奴才心疼少爷,只要少爷能好,让奴才做什么都愿意。”
秋玉恒福气不错。燕云歌冷眼看着,又看了张妈一眼,张妈的表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了半晌,才叹气说:“这种心眼多的丫头万万留不得,可就怕她是按着秋夫人的意思办事。”
秋夫人哪是要给儿子塞丫头,分明是借着丫头敲打大小姐。
燕云歌淡淡说了声,“我明白。”她又看木童,“你先去祠堂,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木童额头磕地破皮发红,结结巴巴地问:“少夫人,您会去的吧?”
燕云歌无语了一瞬,转身就走了。
张妈还从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孩子,将人拉起来,又问了几句详情,当得知那名丫鬟是春兰时,一张老脸瞬间绷不住了。
燕云歌今日难得休沐,着装上自是以自在为主,未想赶上秋家这一茬,只好勉为其难回房换了青色的裙装,改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髻,连个像样的发簪都没有,她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书房时,让头痛了一天的秋夫人还以为是眼花了。
“母亲。”燕云歌简单地问礼。
秋夫人的表情有些冷淡,“何时回来的?”
燕云歌平静对她说:“才回来不久。”
秋玉恒那边再急,老太爷总不会打死他,可这位夫人已经对她愈发不满,尤其此次风波的由头还是燕相府出身的春兰,于情于理她都得先来见秋夫人一面。
秋夫人脸色不善,低头看着桌上的书册,翻了几页又借着喝茶的功夫仔细打量起这位媳妇。
她不是苛刻的主母,先前也是打心底喜欢这位儿媳妇,可自恒儿喜欢上她,这府里鸡飞狗跳的,哪还有安生可言。
到底是规矩立的太少,让她爬到恒儿头上。
秋夫人静了半晌,心里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一个有心摆架子磋磨,一个耐心极好地面不改色,博弈下来到底还是秋夫人坐不住了。
“这几日庄子和铺子里的管事陆续要来交账,我原是想自己再管两年,让你们小两口安心地开枝散叶,但年关又要扫岁又要置办,我实在是分身乏术。一一,我知道你心里是有主意的人,此刻我便先问一问你,这府里的中馈你可愿意管起来?”
燕云歌心里意外至极,真掌管了中馈,她以后还如何脱身?面上仍是笑着回:“母亲说哪里话,能为您分忧,我高兴还来不及。”
秋夫人脸色稍缓,“对账不是小事,接手了就不能撂下,你可想清楚了?”
“在家时,这掌家一事先母也是教过的。当然,若遇到棘手的人事我会来请示母亲。”
秋夫人挑不出刺来,便将自己手上看的账册递去给她,“你先看看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