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今日来后宫请安的人多,华阳的脸上明显有些倦意,听闻燕云歌也是来谢恩,便朝身旁的嬷嬷递了眼色,意态缺缺地搭着宫女的手先行一步。
娇蛮的小公主努力地撑着未来后宫之主的气势,她走得步步生威,仪态无可挑剔,落在一众嬷嬷和宫女眼里是欣慰,是未来的日子有了依仗和盼头。
燕云歌弯腰恭送目不斜视,于心里暗自叹息她不该努力错了方向。
后宫的依仗历来是靠强大的母家以及出色的制衡手段,若想不明白这点,她余生只怕要在嫉恨里模糊了本质,在等待里磋磨了岁月。
嬷嬷亲自将燕云歌送出宫殿。
“劳烦大人回去为公主向娘娘带句话,公主一切安好,请娘娘,”她俯下身,声音又低又轻,“一切想着自己。”说完便退到了一边,“老奴恭送大人。”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极为沉手的荷包。
燕云歌面不改色地收下,颔首道:“下官告退。”
空中,雪花簌簌作响,没到一杯茶的功夫,屋瓦院墙上已被一片银白覆盖。
红墙,黛瓦,飞檐,翘角,绒绒白雪落在它们身上,任偌大皇城如何肃穆,也在顷刻间雍容和温柔。
风雪中难行,燕云歌委实怕冷,只得耐心与一同要出宫的各家女眷在偏殿等候。
此时一双石青色的珠绣官靴一脚踩在了雪地里,仙姿玉容让在偏殿等候的众人倏地屏住了呼吸。
除出尘绝伦的气质不提,那峻拔清贵的身姿,当下将守候在偏殿的所有武将衬托得如月下乌云一般不堪。
男子走得很块,他身后圆滚滚的小丫鬟努力撑着伞一度没跟上,很快众人发现他身形一晃,若非丫鬟手快,那外罩着黑色缎面貂皮大氅的倔强主子非跌得一身湿不可。
“多事!”他挥斥身旁的丫鬟,脸颊上病态的红晕更衬得他俊美如玉,不敢亵渎。
“快,快,抬轿子的跟上!”负责内侍监的公公惊恐地催促,又转头吩咐,“将汤婆子取来,再煮碗参茶来!”
燕云歌顺着众人视线过去,只来得及瞧见一个苍白的下颌,那半张俊容就被立起的披风连帽遮挡地半点不露。
她认出了那辆朱漆马车,不由对这人的身份感到好奇,指着那背影就问旁人,“这人是谁?”
“司徒家的三公子……”那人狐疑她怎么连对方名讳都不知,又解释道:“今届春闱的一甲。”
“一甲?”燕云歌念了声,她突然想起早晨段锦离说的一甲末等。
末等便是探花,惠昌三十二年……
她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个念头。
“今上赞他才兼文雅、学比山成,可惜了就这身子骨不好,左右离不了汤药。”
“司徒家铜臭了三代,可终于熬出一个这么会读书的儿子。”旁边还有人缩着肩膀补充。
“倒也不只这一个有本事,司徒老二的月上清适才被礼部选为宫廷御酒,可狠狠打了不少皇商的脸面,他大哥还涉及船舶,茶叶,布匹,最远到过沙漠的另一头,将丝绸和美酒卖给了那里的胡人,比较之下,司徒三少的名声算得上不显了……”
旁人还在说,燕云歌已无瑕听下去了。
月上清,商户出身?
她顿觉得哪里古怪,却说不上来。想她宝丰行规模不小,却没有听过关于司徒商行的任意传闻,这一家子涉及这么多产业,这个三公子真容又如此不凡,不说别的,喜好男色的文香和赵灵二人的口中可至今没听到她们提过什么三公子。
到底是天下之大,不乏藏龙卧虎之辈?还是有心蛰伏,不甘沦为世人口中的谈资?
燕云歌往深处想了想,竟起了不如去会一会的心思。
有道颀长身影捎着一身寒意进了不起眼的暖阁。
“大人。”
段锦离正在阁内处理公务,听到动静,停了手上的朱笔,问道,“上午她在东宫待了多久?”
侍卫回道,“回大人,估摸两刻钟的功夫。”
“出来后有什么动静?太子呢,现在何处?”
“燕大人出来后去了茶馆,现在还在那里。”侍卫想了想,又说,“殿下这几日听太傅讲学,白天没有回东宫。”
段锦离思索一番,挥了挥手让他下去,马上又叫住人。
“她在哪个茶楼?”
侍卫一愣,“长安街上的博福茶楼。”
许是天寒地冻,茶楼里头的生意格外的好,喝茶的、听书的,每一桌都有百姓三三两两的聚集,龙蛇混杂到只要来了这茶馆,无论哪路来的朋友都能找到搭子。
燕云歌叫了壶最便宜的姜茶,目光盯着那二楼雅座的那对主仆,耳朵细听着周身的环境。
大家都在讨论近日雪灾的事情。
几日前,西北发生百年一见的大雪,压垮房屋无数,百姓冻死数千,地方官员顾忌太子即将大婚,自作主张瞒报灾情,若非有灾民冒死连夜回京将天捅破,只怕西北那地人死绝了陛下还被瞒着。
又听一阵,有百姓说陛下今早下令,宫中从皇后开始,缩减用度一半,所有皇子、妃嫔也必须比照着来,调集出银子全力支援救助西北的雪灾。此令一出,京中上行下效,无不皆从。
“当今陛下仁义,有这样的陛下可真是我们百姓的福气。”
燕云歌嗤笑了一声,皇帝不过是手指缝里漏一点,节省的还是妻儿身上,也没让百官出来乐捐,算哪门子仁义。
她再看那对主仆,她对这位司徒三公子实在好奇,身怀富可敌国的财富,又拥有惊世美貌,连帽遮掩下仅露出的下颌的肌肤还胜外头的绒雪三分,本该遗世独立之人,却身处市井的一角,喝着粗茶耳听八方。
丫鬟随身带着的夜光剔透玉莹杯,以她有限的见识,那个杯子买下整座茶楼都够。
此时,杯子后方那极为好看的嘴角在听到百姓对陛下的歌颂时,慢慢上扬,无声地呵笑出两个字。
愚民。
燕云歌意外了一瞬。
他说这群大唱赞歌的百姓是愚民。
燕云歌微微一笑,皇城脚下,他一天子门生当真敢说。
“这哪是今天的消息,前几天步军都指挥就因生活荒淫、腐败奢靡被人一举告到御史台丢了乌纱,从五品的官位说没就没了,现下城里半大不小的官都在托人置办旧衣物、旧家具,唯恐在这节骨眼被人抓到错处,惹陛下不喜……”
燕云歌还要听,那头清贵无双的身影在丫鬟的搀扶下,如来时无声,去时无影。
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还要跟上。
她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姑娘哪里去!”
“你怎么在这?”燕云歌惊讶地看着来人,眼见那对主仆的马车走远,心里直呼可惜。
段锦离当真怒极了,逼得自己将火压下去,若无其事地回道:“看人吃饭的买卖,自然是哪里人多,小生就往哪里去。倒是姑娘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燕云歌目光闪烁,莫名地有点心虚,“我闲来无事,到处走走。你呢?这么冷的天还出来摆摊?”
前头,马车深一脚浅一脚的陷入雪里,马车里小丫鬟惊慌的声音传来。
燕云歌正要看去,段锦离高大的身躯往前一挡,招来车夫,就将人往自己马车里塞。他的目光逼人,声音冷到能与这片片雪花相较,“姑娘只管继续胡诌,且看我信不信。”
燕云歌还没来得及惊讶马车的宽敞,听到这话,直皱眉道:“你有话说话,阴阳怪气什么。”
段锦离脸色铁青,前日她的温情酌意还言犹在耳,今日就敢将眼珠子放其他男子身上溜达,而且是谁不好,她偏选了这么个人物……
他气息难平,讥诮说道:“小生若没出现,只怕姑娘眼珠子都要贴上那马车跟着走了,不过两天没看住,你就又勾搭上一个!”
燕云歌这才听出端倪来,顿是哭笑不得,“你这酸醋吃的没道理,我可连那人正脸都没瞧见。”她便是真瞧上,也会因那孱弱的身子骨而退步。她从来只喜欢乖巧听话的,除了好控制,也因她懒得费心思。
这话自然是不能与书生说的,她摇头叹气从袖子里翻出一双冻到发紫的手,搁在马车上的炭盆前取暖,又拿眼睛光明正大瞧他,眉飞色舞地自夸道,“慢说我是个眼高于顶的,真当我什么人都沾惹?凭他颜色再好,哪及你我心灵相通重要?再说了,我自己就长得不差,肖想他的干嘛。”
段锦离冷眼看她,燕云歌更为坦荡地回看,大有你爱信不信的架势。段锦离神色缓下来,没好气地骂了句,“厚颜无耻,”很快又补了一句,“没脸没皮。”
“话都让你说了……”燕云歌忍不住要叫屈,没想到连打了几个喷嚏。
段锦离皱眉避开她喷出的吐沫星子,抬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只觉触手冰凉,跟摸冰块似的,不快道:“你是在路上走了多久将自己冻成这样?”
燕云歌没好意思说自己跟马车走了一路,揉着鼻子道:“我这身子骨一向不堪,刚才在里头喝了姜茶好很多了。”
他瞪着她,气她既知不堪还要逞强,当下做了决定,“寻常姜茶对你没用,今日去我那,晚上我为你准备一贴药浴驱寒。”
他语气自然随意,若非眼神一点飘忽,燕云歌差点都要信了。
她歇了夜探那位司徒公子的打算,将手摸过去。
“书生……要驱寒何必等到晚上……”
段锦离眉心捎拢,隐有薄怒的目光生生瞪地那手缩了回去。
燕云歌喷嚏打个不停,揉着鼻子心想晚上就晚上,这会子天冷,她也没勇气真在马车里做什么。
她老实了半晌,那头坐等不来她的回应,气不过又吐了一句:
“无胆匪类。”
“畏首畏尾!”
……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出自苏轼的《自题金山画像》
天气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与郎奴。——化用了刘仲尹的《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