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除了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吵了父亲的午休,我妈还狠狠地打了我屁股几下。父亲并不是个喜欢动手的人,这一点和当时干庄稼活的壮劳力是有明显区别的。父亲对我,是属于既不溺爱又不放纵的那种。或许是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同,个人修养不同,所以对待孩子所表现出的态度也就不同。父亲将我拉到他身边,表情虽然很严肃,但并不凶恶,他很关切地问道:“小冰,告诉爸爸,你为什么哭成这样?是被小伙伴欺负了,还是摔跤了?”
那时,我虽然小,但也陆陆续续听过关于我父亲的事情。他是下放知青,因为和我母亲这段“不应该发生的恋情”,最终没有回去,而我的爷爷奶奶也为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伤透了心,所以,从我生下来就没见过他们,而比我大七岁的哥哥还“有幸”见了他们老两口一面。据我哥哥说,我的爷爷奶奶应该是高干,来去都有军车接送。因为我爷爷是个军官,一身军装非常神气,而每当说到这里,哥哥就满脸的羡慕神色。不过,这话他基本都是背地里告诉我的,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说过关于爷爷奶奶一丝消息……
我记得自己当时吓得浑身发抖,四肢冰凉。父亲显然是看出了我状态的异常,不过还没等我说话,我那个小伙伴的父母就怒气冲冲地在我家院门口喊开了:“我说冰儿他爹,你娃儿愣是带着我家桂子上哪里刻(去)疯了,我家娃娃回来就不懂人事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还有比我胆子更小的孩儿,我只是被吓哭,可他居然被吓晕了。这下,父亲表情更加严峻了,他冲母亲使了个眼色,让母亲去外面招呼对方家长。母亲虽然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但她对父亲一向言听计从,便出屋去招呼那两个不知内情却又愤怒不已的父母。而父亲则尽量让声音平静:“小冰,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不是你的错,但你必须将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否则,你的小伙伴可能会有大麻烦,你不希望他被警察叔叔抓走吧?”
父亲是北京人,他的普通话语音似乎含有镇静剂,我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小伙伴真“被警察叔叔抓走”,便抽抽噎噎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当时我年纪尚幼,话肯定说不利索,但父亲也明白了一个大概。他听完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我搂紧在怀里,过了很久,才放开我,出了屋子。
因为受到惊吓,我的精神当时也有些恍惚,虽然没有大碍,但身体不舒服是肯定的。父亲和他们在屋外具体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我隐隐约约地却记住了“秀西岭”这三个字。因为我们去玩的地方,地名就叫“秀西岭”。
下午,稀里糊涂地总是打瞌睡。母亲对我虽然不如父亲那样细腻,但总归是母子连心,看着我的样子,她难过地坐在我身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背脊,这能让我放松。也不知过了多久,门一开,父亲走了进来。我虽然意识有些恍惚,但听力还算正常,就听父亲道:“上面的工作组人已经来了,不过,要让咱们家冰子去现场。”
“那绝对不成,娃儿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再回去,你要娃娃命呢?”母亲罕见地对父亲喊叫起来。
父亲则低着头一声不吭,等母亲大着嗓门吼完了,才道:“这是组织上的命令。”
“什么组织上的命令?他们咋不让庆贵家的娃儿去?就是看你外来户,好欺负。”
“你能不能别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在这儿都快二十年了,什么外来户?庆贵家的孩子高烧不退,满嘴胡话,怎么去?”
“凭你咋说,我不同意咱家孩子去,那里是啥地方,死了两个人呢。”
两人正在争执,门被打开了。不用看,光凭动静,我就知道哥哥回来了。他比我大七岁,当时已经十六了,在村子里专门替人打井。父亲希望他能完成自己的学业,但哥哥对上学并不感兴趣,在抡了无数次的板子后,父亲最终放弃了对哥哥的期望。
“应该让冰子去,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妈,你应该有这个觉悟。”
显然,父子俩的一致口径让母亲产生了被孤立的愤怒,她嗓门愈发大道:“我要啥觉悟,让自己娃儿太平过好日子,这就是我的觉悟,别和我……”
我有些发懵的脑子在他们的吵闹声中清醒了过来,便坐起来说道:“你们别吵了,我去。”
我当时会有这种选择并不是因为我觉悟高,而是因为我对那个树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无法释怀。我虽然没有勇气独自回到那里,但跟着一群人去看热闹,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了,所以,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这下变成了三比一,母亲用手指狠狠戳了我脑门一下,起身出了屋子,父亲没有一句废话,只是对哥哥道:“照顾好弟弟。”说罢,也转身出了屋子。
在路上,哥哥一个劲地问我,听我说完发生的事情,他竟然拍手道:“太好了。”看着他满脸的兴奋,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高兴,后来才知道,其实我和他当时的想法是一样的,只不过哥哥比我想得更多一点,他不但想要看热闹,还想当英雄。
当我们进入秀西岭地界,首先看到的就是手持冲锋枪的士兵,这里已经被封锁了。我们都满脸羡慕地看着战士手中装着实弹的真枪,恨不能亲手上去摸摸,不过没等想法实践,就来了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将我们接进了戒严区,而我看见父亲和一些貌似知识分子的中年人聚在一起,不过,大家和那棵沾满血迹的梧桐树都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当时的年份属于八十年代中后期,当地的民风还算淳朴,老百姓见到拿枪的,都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所以周围没有闲人。几个人轮流问了我一些问题,中间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便用非常沉稳的声音命令道:“先把树锯开。”于是,两名解放军用电锯将这棵几个成年人才能合拢的梧桐树给锯开了。
随着嘎啦啦一阵响动,梧桐树应声而倒。树干中间有个大洞,这让树干看起来犹如一口木质的深井。此时,洞口隐约有一阵白色的雾气溢出,接着是一股恶臭味充满了周围的空气,熏得大家眉头直皱。其中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表情有些惊讶地问道:“这树的内部已经被掏空,是如何生长的呢?”
的确,梧桐树的枝叶虽然茂密,可一棵树干被掏空的大树是如何吸取泥土中的养分的呢?这本身就不符合常理。接着,更加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出现了,梧桐树的树根忽然抽搐了一下,随后,梧桐树周围的泥土迅速裂开,嘭的一声,一颗巨大的蛇头从泥土中钻出。那对巨大的土黄色的眼珠子,此刻在我看来是如此的触目惊心,而它似乎是刚刚睡醒,先使劲地晃动了几下脑袋。这颗蛇头之大,甚至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脑袋,天知道它的身子有多长。没有丝毫犹豫,我转身就跑,接着,就听见身后的枪响了。
我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转身望去,只见四名解放军战士围着那颗巨大的蛇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而忽然受到攻击的巨蛇还没等反应过来,脑袋便被打烂了。
由于事发突然,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一时间,周围静得出奇。可仅仅过了半分钟不到,泥土中更剧烈的震动便开始了。我眼瞅着不远处的泥地迅速裂开,接着,裂缝朝我们相反的方向快速蔓延,随后是轰的一声,一条粗壮的令人无法相信的蛇身破土而出,连那棵残存的树根也被顶了出来,在泥地上翻滚着。此时,蛇体才完全暴露出来,或许是它的身子太长,直到脑袋被打烂,它神经的传输还没有在它的身体上传递完。
这条蟒蛇足有近十米的长度,黑色的鳞片上夹杂着古怪的暗红条纹,粗如人腿。挣扎过后,地上犹如被耕犁过,力量之大,简直不可思议。等它完全翻出了泥土,众人才发现,那棵梧桐树居然是生长于蛇身之上,只见无数根须牢牢地束缚在一段蛇体中,随着蛇体剧烈地扭动,树干撞击在土地上,发出“嘭嘭”的声音。
当这条巨蛇彻底死后,地上一个巨大的洞口露了出来。洞口直径足有四五米,站在我目前的角度,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片。几个解放军确认巨蟒已经死透,慢慢靠近了洞口,那个秃顶中年人急忙问道:“有什么情况?”
观察了一会儿,一个战士道:“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楚,但这个洞很深。”
排除了可能存在的危险,所有人都慢慢靠过去,连我也凑了上去。洞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但寒气森森,沁人肌肤。很快,我和哥哥就被带出了洞口的范围,只见大人们商量了很久,还做了一个火把放入了洞内,没一会儿工夫,四个解放军战士腰系长绳,挨个被放入洞内。之后没多久,我父亲和那个知识分子也以此法进入了洞内。
没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回家以后,五天过去了,他都没有丝毫音讯,母亲不止一次去村委要过人,打过、吵过、闹过,甚至都到了要上吊的份上,对方却始终没有给一个说法。第六天凌晨,就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哥哥在我耳边小声道:“冰子,咱爸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明天他们就要用水泥把那个洞填了,我得去找爸爸。”
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月色中,只见哥哥的脸色有些吓人。他腰间别着一把镰刀,手上拿着一个没有点燃的火把,我有些不解地问道:“妈妈知道吗?”
“不能让妈知道,她是不会让我去的。冰子,万一我有什么好歹,这家里可就只剩下你一个男人了,得把家撑起来,懂吗?”当时还不懂人事的我没有阻拦哥哥,还点了点头。哥哥随即出了屋子,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可是,哥哥没机会找到父亲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在邻居急促的敲门声中惊醒,当妈妈开了门,就见邻居惊慌失措地说道:“大姐,你儿子被抓了,听说是要枪毙。”
这下,我和我妈都魂飞天外。我就是再不懂事,也明白“枪毙”两个字的意义,于是坐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妈妈也不顾我还光着腚,慌里慌张地,抱着我就往外跑。当时我已经九岁,也不算轻了,她居然一路抱着我,跑到了秀西岭。好在是我的那位邻居以讹传讹,谎报了军情,哥哥并不是要被枪毙,没到那个份上,但确实是被抓了,此刻,正五花大绑地坐在一辆军车里。妈妈顿时就哭了,大声喊道:“军娃,你这是用刀剜我的心啊。”
哥哥看来精神还好,不过浑身脏得出奇,简直就像是从垃圾堆里刚刚出来的。相比起母亲的慌张来,哥哥反倒是比较镇定,一声不吭地望着我们。妈妈想要接近车子,却被几名解放军战士阻拦了。没有办法,她只能把我朝车子上一推,说道:“同志,你让我小儿子上去和他哥哥说句话吧,他还是个孩子。”
解放军战士看了我一眼,让开了路。我知道,这是母亲要我和哥哥道别呢,于是上了车子。正要说话,哥哥却身子一探,凑到我的耳朵边,用极低的声音悄声说道:“我下去过了。那里面的事情,不可想象。你记住哥哥的话,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下去一趟。”接着,不等我说话,他又坐回原位,大声说:“你回去吧,我要走了。跟妈说一声,别怪任何人。”
在母亲的泪水中,在我期盼着解放军忽然改变决定放出我哥哥的幻想中,那辆押解着哥哥的军车绝尘而去。
所有事情爆发得都非常突然,结束的也没头没尾。没有人为我父亲的失踪给个说法,也没有人说明我哥哥为什么被抓。不过,后来,村委还是安排我们母子去见了哥哥一面,或许是为了安慰母亲近乎崩溃的精神吧。
记得哥哥被羁押的那个地方是在景东,曾经是抗日战争时期关押日军战俘的战时监狱,具体的名称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会见室是正方形的,两张长桌搭在一起,我们面对面坐着。
这次见面的五年之后,这座监狱便被拆除了。
那一次见面,距离哥哥被抓已经有大半年的光景。只见哥哥又黑又壮,比在家时的个头长高不少。这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哥哥既然被抓了,肯定会被天天拖上“公堂”打板子。可看样子,他似乎没受什么委屈,精神也特别好,尤其是当听到我妈打算带着我“拦车喊冤”时,我哥哥义正词严地驳斥了妈妈,说爸爸和他都是为了理想而奉献,让妈妈别扯他的后腿,说得妈妈不知所以。
与哥哥的这次见面,让母亲看到了哥哥没有受到丝毫委屈,那彪壮的体格似乎说明了一切,这让她的情绪稳定了不少,于是放弃了“拦车喊冤”的打算。而这次和哥哥的见面,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监狱里见到他。之后,无论我们怎么申请,都没有得到批准。不过哥哥总是有信件寄给母亲,里面说的都是他生活方面的一些细节,还寄过几张照片。我们就是依靠这些信息,了解着哥哥成长的点点滴滴。之后再见到哥哥,已是十年后。
不过,哥哥让我下到洞里的嘱托肯定是无法完成了。首先我当时的胆子小,其次是第二天就有工程队进驻秀西岭填平了洞口。父亲进洞没有出来,我妈妈开始还妄图阻止施工,不过被村委的人软禁在了大队的办公室里,反倒是我有机会去了现场,领着我去的人是村长,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好人,一说话就结巴。
那天,我看到施工队开车运来了一根根圆柱形的水泥柱子,他们将这些和洞口差不多粗的水泥柱一根根地放入洞内,直到和洞口齐平,然后朝里灌注泥浆。后来我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洞内面积过大,所以只能采用封洞口的做法。洞口注满泥浆后,工程队又在秀西岭这座不可思议的山地旁修建了一条直通无量山的水泥石桥,其中最粗壮的一个桥墩正是钉在了这个洞口上。可这座石桥并不是给人提供进山的方便,因为工程结束以后,政府又在当地修建了一片铁丝网,将秀西岭彻底与外界隔离,并且在这里设置了岗哨。这所有的一切做法,都让我们这个不大的村子里谣言四起,不久,几个造谣生事的人便被抓捕了,可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更加激起了民众的恐慌。很快,一股搬离村落的风潮开始悄然蔓延,只要稍有路子的人,都离开了这座曾经风景如画的小山村。
我也随着妈妈离开了秀西村,坐了将近一个礼拜的火车和汽车。下车之后,我就见到了一脸严肃的爷爷和脸色阴沉的奶奶。面对着他们的儿媳妇和亲孙子,两位老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亲近,只有爷爷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来了?”
“来了。”犹豫了一会儿,妈妈又怯生生地叫道:“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