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曜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可此刻的他脑中一团乱麻,根本就还没来得及抽出那些混乱的线头,就已经被宋庭泽恭敬地迎进了门。
进了门,张远和宋庭泽齐齐给他行礼:“微臣/草民参见殿下。”
他也没时间再细细考虑,只能硬着头皮,见招拆招:“两位不必多礼,不知本王到来,是否打扰了两位?”
这话一出,张远第一次在赵曜面前露出了尴尬之色,他先是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下宋庭泽,见宋庭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打算接话的样子,他只能顶着尴尬而僵硬的笑容对赵曜道:“微臣和宋先生并……并未聊什么重要的事。”
这反应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赵曜的神色立刻就凝重了起来,张远是个多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他现在竟然惊慌到在他面前讪笑,甚至连说话都差点打磕巴。这是在聊怎样不同寻常的大事,才会让张远这般坐立不安?
他将锐利又充斥着怀疑的目光转向宋庭泽:“宋先生能否给本王说说,你们在聊些什么?”
张远紧张地一瞬间就挺直了脊背,双手握拳,紧张地盯着宋庭泽,一副不希望他说出来的样子。赵曜瞧着张远这么大的反应,心里的疑惑和不安就越发地重,也就越发想要逼出真相。
然而,与紧张不安的两人不同,宋庭泽表现地极为镇定,甚至还有些云淡风轻,他也不用赵曜逼问,非常自觉自动地将刚刚所有的谈话内容托盘而出:“草民来找张大人,是受人所托,希望张大人能在一份文书上签个字。”
“什么文件。”赵曜追问。
宋庭泽慢悠悠地从袖中抽出了一份文书,笑容里含着深意,将它递给了赵曜:“一份……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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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曜几乎是一路懵着踉跄走回后院的,他的脑子里一直闪现着那份所谓奏折上的一行行的字迹,并最终定格在最后署名的地方,那里签着十数位封疆大吏的名字——浙江布政使宋贞吉、浙江都指挥使钱谷用、浙江提刑按察使唐翰、河南布政使汤松、河南按察使翟天佑、河南按察副使宋贞敬,还有安徽省、江苏省、福建省、……以及刚刚刚才提上的山东布政司张远的名字,除了这些封疆大吏,奏折前头还写明了起草,或者发起人的名字,正是在京城陷落之时幸运地没有落到鞑靼人手里的现任内阁大学生,当朝首辅孔仁礼。
大周一京十三省,在这封“百官书”上署名的就有七省的高官!更别说还有在山海关和京城之战中战死的英国公、镇国公、平远候等人的诸位英烈之子,这些新继任了公爵、侯爵之位的勋贵后人们,也一个不落地赫然在烈。也就是说,整个大周朝几乎一半的权贵高官,甚至可能是目前仅存的全部权贵高官,几乎都在这封另立新帝的百官书上签了字!
另立新帝,作为这位被另立的新帝,回到后院的赵曜扶着院子里数百年的高大的银杏树,忽然大笑出声,这笑声里没有即将登基的喜悦,也没有解决困境的畅快,反而充满了可怖的意味,听得人脊背发凉。
宋庭泽,宋庭泽!真是好算计,好算计啊!赵曜扶着树干的手指已经深深嵌入其中,五指指甲俱裂,可他已经感受不到所谓十指连心的痛苦,他的内心如同被人连筋带肉地被人生生绞了一遍,痛恨至极。
“你怎么了!?”沈芊本来在书房里画图纸,忽然听到院中传来瘆人的笑声,便连忙放下手头的事,赶出来看,一看竟是明显失控的赵曜,便立刻焦急地走上前去。
她刚一扶住赵曜,就发现他那指甲俱断,血肉模糊的手,立时花容失色:“你……你这是怎么了,再有什么难事,也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啊!”
她一边吩咐蕊红直接去拿她放在屋子大包裹中的急救箱,一边立刻扶着赵曜快速往屋子里走。
蕊红拿来急救箱,沈芊打开这个从现代带来就没有用过的急救箱,飞快地给赵曜清洗、消毒、并包扎手指。如果不是正好有这么东西能用,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的伤口。
她半蹲着在赵曜的面前,瞧着他那血肉模糊的手,就心疼地不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要让你这样难受?是鞑靼人又南下了,还是河南被攻破了,还是你那父皇又出什么幺蛾子?不管是什么事,总会有办法的,你这样伤害自己,不正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嘛!”
用碘伏消毒的过程颇有几分刺痛,可这种刺痛也算是让陷入血色中的赵曜慢慢地回过神来了,他低头看着沈芊的发顶,感受着她那小心又焦灼的心情,刚刚那滔天的情绪总算是慢慢平复下来了。
他温柔地看着沈芊:“没事,不过是些小伤,过些日子就好了。”
“十指连心,怎么能是小伤。况且伤在右手,不处理好,你这些日子还怎么办公?”沈芊犹自有气,尤其对这种伤害自己的行为,着实是不能容忍,她抬起头,怒视赵曜,“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你这样?我原本以为你是心智成熟,从容淡定,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定会保证自己的安全,可是经过那晚的离家出走,还有今天这一出……我真的越来越觉得,你确实还是个十五岁,不对,十四岁的孩子!”
赵曜自嘲一笑:“你说的对,我本来以为自己洞悉一切,能够将所有人都玩得团团转,所以……如今,无非是无法容忍自己,竟也会被别人玩儿,呵呵,姜是老的辣,果然厉害!”
这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倒是让沈芊听出了个大概,她皱了皱眉:“与你那外公有关?”
“是。”赵曜点头,眸中还犹带着不甘,“我曾百思不解,在我执掌军权,彻底坐稳了储君的位置之后,宋庭泽还会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宋家重回核心。可即便是我日夜忌惮,也到底还中了他的招!是啊,储君的位置,我是坐稳了,他没机会了。可皇位呢——我可还没来得及坐上呢!”
第70章 戏精
沈芊一边给赵曜上药包扎, 一边听他把最近这些事给说了说,说到最后宋庭泽弄出一个百官联名上书,意欲另立新帝的时候, 沈芊忍不住面露喜色:“这不是很好吗?只要你能够登基称帝,我们就不需要担心鞑靼人的要挟了!”
赵曜皱了下眉头:“另立新帝倒不是不好,可是, 牵头提出这个联名书的是宋庭泽, 更重要的是, 他必然是早有预谋的。你想想,我们是什么时候知晓我父皇没死的?是十一日前, 收到那份圣旨才知晓的,对不对?”
沈芊包扎好了赵曜手指上的伤口,站起身, 乖乖地坐到一边, 闻言点了点头。
“短短十一日,宋庭泽怎么来得及弄出这么一封横跨南方诸省的联名书?我仔细看过, 那联名书最后不仅有各省高官的签名, 还有他们的手印!这意味着什么?不仅证明宋庭泽在南方诸省的威望有多高,还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早就知道我父皇没死!”正是这一点让赵曜极为忌惮,这联名书几乎戳中了赵曜这个皇权拥有者的两条死穴,第一, 臣下功高震主,毫不收敛;第二,臣下广布眼线, 结党营私。
“这说明,他在京城,不对,这说明他在鞑靼人中有眼线?”沈芊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一副极其惊诧的样子,“不可能吧,如果他在鞑靼人中有眼线,那位什么不给我们提供情报?为什么不给我们提供军机?他不会是里通外国吧!”
赵曜拧了一下眉,虽然他厌恶宋庭泽,但好在理智并没有被仇恨给堙没,他缓慢地摇了摇头:“这倒不至于,宋庭泽一脉皆是科举出身的文官,他手下几乎没有能征善战的将领,在这种情况下,放鞑靼人进山海关,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控制住局势,帮鞑靼人对他百害无一利。”
沈芊松了口气:“那就好,没通敌就好。”
赵曜却没有沈芊那么轻松,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眉头依旧皱得死紧,整个人如同生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
原本,身为储君的他,在继承皇位这一点上,有着绝对的正统性,可是现在,却变成了需要宋庭泽的扶持才能上位,换而言之,他的登基是与宋庭泽捆绑在一起的,但凡他在位一日,就不能随便处理了宋庭泽,毕竟人家为了百姓,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振臂一呼,号召百官废旧帝,拥立他这个新帝,而他呢,一上位就把人家下狱,这叫什么,这叫过河拆桥!甚至少不得有人还要因此质疑他称帝的正统性!所以,就算日后他登基了,他一统天下了,他开疆扩土了,也必须要好好地把宋庭泽这杆大旗给供起来,说不定还要给他歌功颂德,以堵住天下人的嘴,真真是憋屈至极!
也难怪他能如此肆无忌惮,毫不掩饰!想到这里,赵曜重重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放,脸色黑如锅底。
“怎么就这般生气呢?”沈芊双手托腮,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瞧着赵曜,她是真不明白,如今这难题已经迎刃而解了,宋庭泽也没有通敌叛国,最多无非就是宋庭泽威望高了些,手段厉害了些,让人心生忌惮了些。但仔细想想,这又能怎样?宋庭泽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能活多久呀,这日后的天下,还不都是小曜的,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钻这个牛角尖。
沈芊摇头叹息:“我曾人听过一句话,从前觉得荒谬,如今却觉得,竟还真有几分道理。”
“什么话?”赵曜垂眸,瞧着懒散到几乎要趴在桌上的沈芊。
“一时输赢算不得数,比对手活得长,才是正理。”沈芊趴在桌上,翘起脑袋,冲赵曜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
赵曜无语地对上沈芊的视线,她竟还冲他眨眨眼,一副得意的模样,他内心既无奈又有种隐秘的甜蜜,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了一下她的脸,细腻温润的手感在他指尖滑过,让他生出一丝笑意:“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宋庭泽熬死?”
“对啊。”沈芊打了个响指,“你贯来是个很能隐忍的人,如今对宋庭泽之事如此冒火,无非是因为有某种原因,导致你就算忍到自己大权在握时,也不能对他动手,是不是?”
赵曜含着笑意,赞许地点点头,对于沈芊在政治敏锐度上的长进,很是满意:“是。”
“可你想想,宋庭泽今年六十有六,不,如今是正月,他已经六十有七了。”沈芊打了个响指,“你倒是想想,他还能活几年?就算是活到八十岁,你彼时也不过二十七,那可是正当壮年呢!更别说,当今世上,有几人能活到八十岁的?”
“是二十八。”赵曜特意把沈芊口中的周岁,纠正为虚岁,他可不愿意被她说小了,年岁差距已经够大了,能减一年是一年。
“好吧,二十八。”沈芊耸耸肩,示意这不重要,“总之,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呢,何必非得为了宋庭泽堵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