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宁并未站起,一声不吭,呆呆跪着。
厅堂内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承天帝眼神哀伤,心如刀割,但不允许自己退缩,他咬牙下令:“小八,去按掌印指纹,证明你的清白。倘若你是被冤枉的,朕定将重重补偿。”
李德英低眉顺目,默默送上纸墨。
赵泽宁垂首,不言不语。
“朕、朕今夜无论如何要得到一个结果。”
承天帝的喘息清晰可闻,他手撑桌面,嘶声喝令:“雍儿,你即刻拿了阿宁的掌印指纹来!”
“父皇,儿臣——”庆王艰难开口,答话略慢了些。
“你敢抗旨?”承天帝立即暴怒,拍案而起,竟亲自拉着儿子的手,毅然决然,决意彻查到底。
“父皇息怒,儿臣不敢。”庆王猛然回神,只能上前帮助父亲。
赵泽宁木头人一般,任由父兄动作,呆滞颓丧。
“唰啦”一声,承天帝迫不及待将两张宣旨并排,急切催促:“雍儿、德子,你们赶紧来看看,这是一样的吗?啊?不是的吧?”
足足对比辨认两刻钟。
“阿宁,居然、居然真是你干的?”
“你和宜琳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到底如何得罪你了?”承天帝痛苦跌坐,如坠冰窟,眼里泪花闪烁。
“杀了我吧。”
赵泽宁终于抬头,两眼发直,平静地说:“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我本不应该出生。”
第138章 柳暗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
承天帝颤声问,悲痛入骨,两手揪紧龙袍下摆,靠坐椅背。
“父皇,您觉得如何?切莫气坏了身体。”庆王急问,他胆战心惊,唯恐父亲当场气出个好歹,到时天下都要大乱。
“朕、朕撑得住。”承天帝咬紧牙关,轻拍了拍庆王的胳膊,百思不得其解,愤怒审问:“宜琳是你的姐姐,你怎么下得去手?啊?你怎么忍心?”
“呵~”
赵泽宁冷笑,从牙缝里吐出字,说:“她是尊贵显赫的长公主,备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和宜琪却是婢女生的,上不得台面,只配被践踏进泥土里。”
“此话怎讲?”承天帝难以理解地摇头,暴怒过后,他衰弱瘫坐,怒道:“你们都是朕的儿女,贵为皇子公主,天底下第一等的高贵出身,衣食住行,自然给最好的,难道有谁克扣你的份例了?”
“果然!在您的心目中,只要给几口吃食、赏几件衣裳即可,其余不予理睬,任由我们饱尝鄙夷白眼、世态炎凉,过得猪狗一般。”赵泽宁满腔愤懑,双拳紧握,下身跪立。
“猪狗一般?简直胡说!”
承天帝喘息着,压低嗓门,厉声呵斥:“你不知好歹,生来享尽荣华富贵,日常锦衣玉食,却不知惜福!朕自问并不昏聩,由始至终,无论生活还是学业、年节赏赐等等,儿子统统一个样,女儿则另一个样,一视同仁。你到底有何不满?”
“除了衣食住行和学业呢?”赵泽宁昂首,天生的眉压眼,眉毛乌浓,暗沉沉盖着眼睛,皮肤苍白,脸颊却激动起两抹红,加之起火时染了些许黑灰,形容狼狈。积攒十数年的怨恨爆发,他气势汹汹质问:“我娘为皇家开枝散叶,生育一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何仅封了昭仪?是!她出自贫寒农家,曾为奴为婢,可你当年临幸时清清楚楚,她没有丝毫隐瞒,你为何刻薄苛待自己的女人?兄弟姐妹中,只有我娘是昭仪,没有宫殿,母子三个挤在逼仄偏僻的凝翠阁,远离其余妃嫔,遭人耻笑,抬不起头来。这些你看不见?你冷酷偏心,根本不在意我们的死活!”
“八弟,注意你的措辞,就事论事,休得无礼。”庆王头大如斗,立刻告诫,生怕场面失控,转身跪下道:“父皇息怒,小八他、他——”庆王语塞,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劝解。
“雍儿,你别拦着,朕、朕今夜必须与这混帐东西较真谈一谈!”承天帝喘吁吁,手扶着庆王的肩膀,怒不可遏,瞪视发问:“泽宁,你口口声声指责朕不管你们母子三人的死活,实在荒谬!倘若朕置之不理,你们怎么活下来的?你怎么长这么大的?宜琪能出生吗?嗯?”
“别以为我不知道!”赵泽宁脸庞扭曲,两腮抽动,恨道:“我娘曾是韩贵妃的陪嫁丫环,偶然得了帝王之幸,一举有喜,韩贵妃大怒,决定一碗药堕了我,可惜她跟皇后一贯不合,皇后为了给对手添堵,遂出面力保——”
“糊涂!”
承天帝断然喝止,面容冷峻,劈头斥骂:“枉你是朕的儿子,却连那其中内情也想不通?还自以为聪明,你个蠢货!”
庆王无奈提醒:“八弟,你冷静想想:昭仪娘娘当年……随侍韩贵妃左右,贵妃乃一宫之主,堕胎药两刻钟就能煎好,她大可悄无声息下手,为何皇后能及时知晓并赶去相救呢?”
赵泽宁呆了呆,欲言又止。
“那是因为你娘设法告诉了朕!孕有龙种,朕必定得管,遂将消息透给了皇后,由她出面更好,否则你娘将直接对上众妃嫔,懂不懂?”承天帝恨铁不成钢地拍桌。
“那是你应该做的。虎毒不食子,岂能眼睁睁看我母子被害死?”赵泽宁理直气壮,极度不平,又质问:“我娘苦了一辈子,拼死拼活给皇家生儿育女,却只得了个昭仪位!假如你不喜欢,何必临幸她?我和妹妹多么难堪!我记事特别早,三四岁时,太监宫女每次趁娘一转身,就百般的戳弄折磨我,冷嘲热讽,嬉闹讥诮,笑话我是‘婢女养的下等龙种’、‘陛下懒得赐名的可怜儿’等等,数不胜数,这些你们又有谁知道?”
“谁?谁敢?你说出名字来,朕拔了他们的舌头、砍了他们的脑袋!”承天帝诧异愣住,他日理万机,一颗心掰作许多瓣,无暇顾及方方面面。
“总之,你就是偏心眼!”赵泽宁忿忿指责。
承天帝张了张嘴,气得没了脾气!
但父亲天性,总期望得到儿女的理解和敬爱。
所以,皇帝忍怒,继续尝试解释:“关于你娘的位分,朕也很头疼。她出身太低,若过份晋封,实为捧杀,反而不妙,因为她的肚皮争气,多少妃嫔及其娘家给朕施压?但朕顶住了压力,给她名分,让你和宜琪序齿上宗谱;此外,关于你晚取名的缘故,实在因为那两年事情太多了!先是你皇祖母辞世,随即皇后贵妃先后小产,紧接着西北外敌入侵——”
“借口!统统都是借口!”
赵泽宁哽咽打断,他捏紧拳头,剧烈发抖,怒目而视,问:“取名而已,能有多难?我没有名字长到四岁,最后还得了个‘息事宁人’的‘宁’,你究竟什么意思?”
“康宁平安。‘宁’字有何不好?小九随了你的宁,取名‘泽安’,莫非也是朕恶意嫌弃?”承天帝险些七窍生烟。
“我哪里比得上九弟?他是聪明伶俐的老来子、是你的心头宝,我却是粗苯的脚底草。哼,一早就知道了,你讨厌我!按祖制,皇子十五岁出宫开府,我却拖到十八岁,仍无处可去,只能住在宫里,谁看得起我呢?”赵泽宁越说越伤心,抖若筛糠,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孽障,你有难处,为何不明说?府邸一事是朕欠妥,为表补偿,早已从私库拨了五十万两银,只要别逾矩,你爱怎么建就怎么建,八皇子府不是快落成了嘛!”承天帝双目红肿,气急败坏地拍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