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巳时末,国子监散学,众师生该用午膳了。
癸让堂最为热闹,因为全是新生,大多将书案胡乱收拾几下子,就同窗三三两两去膳堂排队用饭。
“磊子,走了。”容佑棠将自己的笔墨纸砚收得整整齐齐,招呼邻桌。
洪磊趴在案上,两眼无神,浑身瘫软,有气无力,第无数次苦恼道:“说实话,我真不喜欢读书。她们为什么就不肯听听我的意思呢?强人所难,非大丈夫所为。”
容佑棠忍俊不禁:“她们本就不是大丈夫啊!但你却是男子汉。为什么总跟令堂令姊唱反调?哎,让让她们吧,难道你想看家人整日伤心流泪?”
洪磊无可奈何摔打书本,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沙哑粗嘎,语调转换间尤为突出,他头疼道:“快别提了!如今只要一提起‘投军’或‘西北’,我娘就开始哭,我姐劝不了两句,也哭,然后她们两个对着我能哭半日!我还不能表现出丝毫烦躁,否则叔伯舅父就全赶来责骂我不孝!”
容佑棠好言开解:“你是家中独子,她们哭也是因为怕你偷溜去从军,女眷总是胆小些的。我说句不吉利的大实话,若你在军中出意外,她们就成孤儿寡母了。叔伯舅父再亲,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家小,能看顾一辈子吗?”容佑棠把书箱端正摆在书案一角,又说:“咱们两家差不多的。平时但凡我有个头疼脑热、擦破油皮流血,我爹就着急上火。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洪磊情绪低落:“我就是不放心她们,所以才无奈进了国子监。否则,凭她们怎么困得住我?”
容佑棠四处看看,忙低声提醒:“快别这样说!国子监门槛甚高,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望之兴叹的,要慎言!”
“放心吧,没人,就咱俩。”洪磊懒洋洋道:“你是怕被贡生听见对吗?”
“倒不是怕,我只是想安心专心读书而已。”容佑棠坦然道,起身拿了铭牌,说:“走吧,去膳堂,晚了饭菜都是凉的。”
洪磊无精打采,随手抄起铭牌,肩背耷拉地跟着走,羡慕道:“佑子,你是读书的料,夫子特意挑出你的文章夸呢。我不行,我从小不爱读书,缺乏悟性灵气。”
“愧不敢当,幸得高人指点而已。”容佑棠忙谦逊道,提及庆王,他的眼神下意识热切又钦佩。紧接着好声好气商量道:“嗳,你能不叫我佑子吗?”
洪磊相当不服气:“为什么你能叫我‘磊子’、我就不能叫你‘佑子’?”
“我叫磊子是跟着你家人称呼的,可我爹并不称呼我‘佑子’啊!”容佑棠哭笑不得。
洪磊心情好转许多,眉飞色舞道:“那天几次听见容叔唤你‘棠儿’,难道我也——”
“当然不行!”容佑棠毫不客气肘击,佯怒道:“咱俩同辈的,你也好意思!”
“好哇,你敢打我!”洪磊玩闹着,也肘击一记,并鬼使神差掐其脸颊一把,心直口快道:“又滑又嫩,原来吃豆腐是这种感觉——”
容佑棠登时真怒:“胡说八道!找打!”
两个颇为投缘的少年穿一样的书生袍,跑在宽阔大气庄严的国子监甬道上,朝气蓬勃,落入远处高楼凭栏远眺二人眼里:“就是左侧白净的那个,如何?”郭远悠然问,他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来寻挚友叙旧。对于容佑棠,他冥思苦想多时,最终决定不插手、静观其变——他虽比赵泽雍年长,却从未将其当表弟看待,一直尊称其为“殿下”。
赵泽雍是以赫赫战功封的亲王,虽时常因为强硬铁腕遭朝臣弹劾、甚至联名弹劾,但都能全身而退。
总而言之一句话:郭远选择相信赵泽雍处理私事的能力。
国子监祭酒路南眯起眼睛,观察片刻,不疾不徐说:“看似有些跳脱,未定性。但文章做得不错,通透有灵性,锐利带锋芒,有超越年龄的见识。执教国子学的刘复特意圈了呈上来。”路南评判一通后,总结道:“还行,不算辱没你家荐书。以前送来的,尽是像子琰那样的猴儿。”
郭远难得愉快笑出声,怀念道:“小二当初只在国子监读书几个月,就无论如何不肯继续了。那年元宵后,他留书悄悄离家,骑马追赶殿下,犟牛性子,撵也撵不走,一路跟到西北,入伍从军。如今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路南豁达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子琰读书只算一般,带兵打仗却算一流,浑身流淌老定北侯大人的热血。”
“其实也没谁勉强他,不过我家老祖宗使的计罢了。自己争取的,总比伸手接受的要宝贵珍爱。”郭远道。
“老夫人睿智,路某深感佩服。”路南恭谨道,四处看看,话音一转问:“庆王殿下如何了?这几日听着满朝风言风语,可惜我是文官中的文官,连打听也不能。”
郭远叹息:“兴建北营何等艰难?重重阻碍,不知触动多少人利益。也就殿下扛得住,换成别个,估计会被愁死。”
“如今看来,陛下——”路南开个头,想了想,又若无其事岔开话题道:“京城不比西北,建兵营也不是打仗。子瑜,你怎么看?”
多年的默契,郭远也佯作没听见,泰然自若道:“已侧面提醒过殿下,需徐徐图之,不可过于操切,以免激起官愤民愤。”
“言之有理。”
两人有说有笑,转身回屋烹茶煮酒,尽谈论些诗书曲画、经史子集。
——
这天下午申时散学后,容佑棠提着书箱,匆匆往外跑,心早已飞去北郊。
身后却突然传来呼唤:
“佑子!佑子!等等我!”
容佑棠止步,回头,见洪磊胳膊夹着书箱追上来,十分讶异,脱口而出问:“你不是功课文不对题被夫子叫去……谈心了吗?”
“刘夫子是我大舅的朋友,嘿,他居然没责骂,只是重新出了个题目,叫我今晚做两份功课而已。”洪磊乐呵呵表示,不由分说把书箱往容佑棠怀里一塞,央求道:“好兄弟,帮忙把书箱带回去、明早再带来,我跟我家人说去你家温书了,千万别露馅,切记!切记!我有点事,先走了啊。”语毕,转身就跑,飞快消失在散学的人群中。
“磊子!磊子!”容佑棠提着两个书箱,千呼万唤,对方却不回头,无奈之下,只得都带去庆王府寄放,奔去后院牵马。
但当他即将牵马踏出偏门准备去北郊时,耳朵却听见熟悉嗓音:“臭小子,站住!”
容佑棠停下,望天:她找我干嘛?准没好事。
“你是要去北郊吗?”赵宜琳开门见山问。她又恢复了火红宫装粉面红唇的一贯装扮,顾盼神飞,傲气凌人。
“公主有何吩咐?”容佑棠直白简洁,半个字废话也无。
“这个带上。”赵宜琳一努嘴,侍女立即将大食盒递给容佑棠,后者茫然接过:掂一掂,沉甸甸的,刚要晃一晃——
“不准晃,拿好了!”赵宜琳立即训斥,她清清嗓子,难得有些扭捏娇羞,板着脸道:“本公主听闻北郊简陋,食宿艰苦,故深切担忧兄长……”赵宜琳眼看对面的白脸俊小子一副“编、你就编吧”的眼神,说不下去了,她索性豁出去,颐指气使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挖了你的眼珠子!这糕点该送给谁,想必你明白的。”
哟呵,送糕点?长公主该不会被周筱彤启发感染了吧?
虽然我知道,但偏要假装不知道!免得你总支使我做些私相授受的事。
于是容佑棠摆出一副恰到好处的茫然无措,疑惑问:“送给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