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岩小跑到他前面,引着他去隔间,示意两边的宫人掀起珠帘:“千岁爷,小的真不是在哄骗您,您看,殿下就在西暖阁呢!”
朱瑄神色空茫,亦步亦趋地跟上杜岩,顺着摇晃的珠帘看过去。
天还没亮,西暖阁里点了灯烛,摇曳的烛火中,身穿浅绿地织金缠枝莲花鹤氅的女子倚坐在玻璃窗下的罗汉床前,长发挽了个家常丫髻,戴燕居小冠,杏脸桃腮,明眸皓齿,手里拿了本账册,正和跪在地坪前的宫人说话。
昏黄的烛火映在她脸上,照亮她圆润洁白的脸庞,乌黑发亮的双眸,光影映亮那说话时会不自觉轻轻翘起的嘴角间,恍如笑靥。
朱瑄披头散发,站在珠帘前,凝眸望着金兰唇边浮动的笑影,看了好一会儿后,蓦地拔步往里走。
暖阁里响起一片惊诧的抽气声,宫人们又惊又骇,愕然地瞪视着状若疯癫的朱瑄。
角落里的护卫还以为闯进了什么人,差点拔刀,目光落到朱瑄脸上,惊讶地张大嘴巴。
朱瑄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眼中只剩下那个坐在罗汉床上的身影,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俯身,紧紧地抱住他的圆圆。
金兰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一脸惊异,呆了一呆后,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低着头躬身退出暖阁。
金兰一动不动,乖乖地让朱瑄抱了好一会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问:“五哥,怎么了?”
他抱得实在太用力,她被迫保持后仰的姿势,腰都酸了。
温香软玉在怀,耳畔是她温柔的低语,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他的梦境……
朱瑄眸光渐渐清明,眉宇之间的癫狂之色慢慢褪去,闭了闭眼睛,声音沙哑:“圆圆,我做噩梦了。”
梦到阿娘笑中带泪地呕出一口口黑血,倒地而亡。
梦到圆圆的离去。
梦中他孤苦伶仃,一生之中所有的温暖和欢愉,宛若指间流砂,随风而逝,烟消云散。
朱瑄长发披散,脚下没有穿鞋,一件松松垮垮的道袍挂在身上,身体冰凉,金兰抱着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抬手搂住他的腰。
“五哥不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朱瑄闭上眼睛,乌浓眼睫轻颤,嗓音里夹杂了闷闷的鼻音:“圆圆,你不要走。”
金兰搂紧他:“我不走。”
朱瑄低头,挑起她的下巴,吻她的脸颊,眸色幽黑暗沉:“圆圆,永远陪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好不好?”
金兰心尖抖得直颤,斩钉截铁地道:“好。”
朱瑄薄唇挑起,脸上漾起一道清浅的微笑,眸中涌动的暗流沉了下去,笑意闪烁,亮如星辰。
他事事藏在心里,克制忍耐,不止在痛苦煎熬面前如此,在快乐面前同样如此。
害怕再度失去,所以格外胆小。
金兰心口发酸,眼眶微热,跟着朱瑄一起微笑。
朱瑄抱起她送回寝殿拔步床上,像捧着什么世所罕见的稀世珍宝似的,低头亲她。
杜岩和小满跟进内室,抹了把汗,长长地吐了口气。
等朱瑄平静下来,金兰拉住他的手:“你先穿上衣裳,别着凉了。”
看一眼他光着的脚,摇头叹口气:脚是最不能受凉的,他竟然连靴鞋都不穿!
朱瑄嗯一声,金兰说什么他就照做,让他穿鞋就穿鞋,让站起身就站起身,让坐下就坐下,很乖巧的样子。
金兰按着朱瑄在镜台前坐着,拿起梳篦给他梳头,帮他穿好长衫和外袍,扣好系扣,腰带束紧,笑着拍拍他的脸。
“我家五哥真俊俏。”
宫人们低头轻笑。
朱瑄勾住金兰的手指,轻轻咬她指尖。
用完早膳,帘外传来宫人禀报的声音,扫墨说香帛纸钱纸马包袱之类的一应祭奠之物已经准备好了。
朱瑄问:“给谁备下的奠仪?”
金兰眼神示意宫人退出去,拿了一顶黑色大帽扣在他掌心里,轻声说:“五哥,今天我们出宫去拜祭淑妃。”
朱瑄身形陡然僵住,半晌后,挪开了视线。
金兰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握,没有看他,低着头道:“五哥,我知道你昨晚梦见淑妃了……你用不着隐瞒我,我已经猜到了。我是你的妻子,我和你一起去拜祭母亲。”
她平时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今天特意赶在他之前起身,就是为了让扫墨去安排祭扫的事情。
朱瑄没有说话,袖中的手轻轻颤了两下。
金兰紧紧捉着他的手,柔软的唇落在他微凉的手背上。
朱瑄浑身一震,低头,望着她漆黑的发顶,薄唇微微颤了几下,俯身抱住了她。
淑妃的牌位并不在宫中,朱瑄另外为生母设了供奉,灵牌就在药王庙里。
马车出了大内宫城,车轮轱辘轱辘轧过空阔长街。最近天气暖和起来,沙尘漫天,道旁灰扑扑一片,早起的行人不论男女老少,脸上都蒙了挡风沙的风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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