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骞惊奇地瞪大了双眸,只觉不可置信:面对幼时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罗云瑾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谢太傅一定能认出他!
寒冬冷艳的日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倾洒而下,天地之间一片浮动的金光,罗云瑾挺拔的身影立在长阶之上,双目闪烁寒光电闪,宛若琼山玉树,身姿卓绝,气势凌人。
一瞬间,谢骞仿佛又看到那个腼腆谦逊、但是骨子里又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意气的薛季和,如果没有经历这么多磨难,他长大的样子是不是就像眼前这样?
谢骞唏嘘不已,双手仍然牢牢扣着自己祖父的胳膊,低声劝:“祖父,有什么事回头再说,您千万得克制住,这里是乾清宫……”
一句话还未说完,谢太傅苍老的嗓音响起:“何须劳动堂堂罗统领亲自来拦我。”
谢骞一愣。
罗云瑾脸上并无丝毫意外之色,仿佛谢太傅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唇角微微掀起,目光从张口结舌的谢骞脸上划过,淡淡地道:“谢太傅是教授圣上四书的老师,自然不能怠慢。”
谢太傅听到老师两个字,垂下眼眸,似乎不想和罗云瑾多说,顿了一下,问:“皇上什么时候醒?”
罗云瑾平静地道:“这个说不定,太傅不如先回值房等着,等圣上醒了,自会宣召太傅。”
谢太傅眼神闪烁,脸上表情古怪,皱眉站了一会儿,转身拂袖而去。
周围的金吾卫面面相看:今天太傅大人居然没有骂人!
祖父的袖角从指缝间滑走,谢骞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罗云瑾目送谢太傅微微佝偻的背影走远,轻笑了一声,背对着谢骞:“你看明白了没有?”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谢骞从头到脚冷得直打颤,一种深入骨髓的透骨寒意从心底最深处一点点爬满四肢百骸,他嘴唇哆嗦,勉强支撑自己站稳,眸中浮起几点泪花。
罗云瑾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乾清宫,长靴留下一道浅浅的鞋印,背影依旧矫健挺拔。
谢骞想开口叫住他,嗓子却像是哽住了,嘴巴张张合合,只能发出一串没有意义的气音。他眼睁睁看着罗云瑾走远,呆立许久后,猛地擦一下发红的眼角,双拳握紧,转身冲下长阶。
咚咚的脚步声传回长廊,指挥使从角落里走出来,抱拳道:“还是统领有办法,谢太傅实在太难缠了!”
罗云瑾垂眸步上前廊,轻声道:“其实没有那么难。”
指挥使没听懂,陪笑着说:“对您来说当然是不难的,您得圣上看重,连谢太傅也不敢在您面前倚老卖老。”一边说一边拿佩服的眼神看他,谁不知道他从来不管名声,对文官下手毫不手软?钱兴虽然霸道,偶尔也写写文章和文人唱和几句附庸风雅,他是完全六亲不认,谁犯到他手里谁倒霉。到底是阉人,没有子孙后代,连个顾忌都没有。
罗云瑾笑了笑。
不,对他来说,尤其难啊。
……
连谢太傅都无功而返,躲在暗处探听情况的各宫宫人和六部官员的眼线只得暂且偃旗息鼓。罗云瑾亲自守在乾清宫,周太后和郑贵妃也无可奈何。
钱兴在干儿子们的簇拥中进宫求见嘉平帝,得知罗云瑾已经把乾清宫守得固若金汤,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顿足道:“怎么那么快?”
六部乱成一团,文官那边还在为折子怎么写、让谁来顶罪发愁,罗严谨居然已经防着他了!
他收到消息立刻骑马进宫,居然还是让罗云瑾赶在前头。
干儿子们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爷爷怕他做什么?他不让我们见圣上,我们硬闯就是了,他难道还敢动手不成?”
钱兴青筋直爆,一巴掌甩向干儿子:“他要是真动手了呢?到时候人都死了,他说你居心不轨、意图行刺,你说圣上是信他还是信你?”
这些手段钱兴以前用过,文官想弹劾他,他抬抬手就能让那些文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面见嘉平帝?下辈子吧。
干儿子被打得晕头转向,不敢辩驳,转了个圈后站稳脚,眼珠滴溜溜一转,面露奸邪谄笑:“他守着乾清宫不让别人进,难道就能撇开干系?爷爷可以告他图谋不轨!”
钱兴又是一巴掌甩过去:“那也得圣上信才行!不然就是白费口舌!”顿了一下,皱眉沉吟片刻,“不过这确实是个法子。”
帝王多疑,他在嘉平帝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嘉平帝都未必信他,何况罗云瑾呢?既然罗云瑾不让他接近乾清宫,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到时候找个不起眼的人把这事捅到嘉平帝跟前,就算不能动摇罗云瑾的地位,至少可以让嘉平帝对他生出提防猜忌之心。
一旦嘉平帝怀疑罗云瑾,自己起复之日就不远了。
钱兴冷笑了几声。
……
书阁里仍然乱成一团。
东宫属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争执声传出正堂,廊下侍立的宫人面面相觑,提心吊胆。
朱瑄让人把佛手柑摆到内室书案上,吩咐扫墨:“你去东宫告诉太子妃此事。”
扫墨眉毛动了一下,惊讶地问:“全都告诉殿下?”难道不是应该瞒着太子妃吗?
朱瑄拿起刚才在看的信:“消息瞒不了太久,你亲口告诉她。”
扫墨应是,出了内阁,直奔东宫,刚走到正殿外,早有相熟的内官迎上前,一脸惊惶:“前头出事了?”
他皱了皱眉。
内官小声道:“公公,消息传遍了,太子妃已经知道了,现在宫里都在说大河决口了,圣上要处置千岁爷。”
扫墨轻哼一声。
难怪太子要他亲自回来向太子妃禀报,流言沸沸扬扬,假如不告诉太子妃实情,她反而会更加担心。
他加快脚步进了内殿,掌事太监看到他,忙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金兰走了出来,一头如墨长发松松挽了个家常发髻,没戴珠翠,只簪了朵晕色通草花,显然是午睡刚起的样子,问扫墨:“大河真的决口了?”
她知道朱瑄和宋素卿治河工程的进度,他们主张疏浚贾鲁故道,疏浚下游,开导上游,让旧河得以和黄河相会。她之前翻阅了不少书本,为朱瑄整理了厚厚一叠札记,对工程的整体布局了如指掌,按理来说不应该决口才对,要决口也不会是现在。
扫墨上前行礼,道:“消息是从南边传来的,千岁爷已经派人去核实了。”
金兰示意小满取出书房的舆图,宫人打开槅扇,取下帐幔,她站在书案前,手指划过舆图上做的标记,思索片刻,道:“我觉得大河不应该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