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
这一回,阿顾沉默了一会儿,方简短答道“……乌程游医只简单的为我包扎了双腿,又开了一张治高热的方子,我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只觉得一直绵绵延延的疼,待到两个月后终于风寒好了,却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灰色过往已经过去大半年时间,阿顾已经可以用平静的语气述说经过。公主却是第一次听到,经受不住,别过头去,用帕子拭了拭红肿的双眼。
梁昆捻着胡须,叹了口气道,“顾娘子的腿伤,若是刚刚摔伤的时候妥善治疗,本不会留下什么毛病;便是在早上三个月,下官也有把握能治的完好如初;但拖到现在,臣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了!”
公主心中一恸,目光中难以掩饰失望之色,追问道,“真的没法子治好么?”
梁御医摇了摇头,“难啊!”起身拱手道,“臣先开一道方子,顾娘子用着,再由宫中医女配合着按摩调养,试上小半年看看。”
公主失望异常,但终究保留了礼数,颔首道,“还请梁御医多多尽力。”
梁昆肃然,“微臣为大夫,自然当竭尽全力。微臣这就回去,配好了药物,待到过些日子再过来为顾娘子复诊。”
阿顾垂下头,听见梁御医的叹息声,心头冷如冰雪。
这双软弱无力的脚是阿顾心中最深的隐痛。如果说找回阿爷阿娘和他们亲人团聚是阿顾这辈子最大的希望,那么恢复健康的身体就是她这辈子最大梦想。这辈子,她想要看遍人世美景,听雨声,听落日,闻遍四季弥漫里所有的花香,却在那个寒凉春日的夜里全部折戟沉沙。在那个星光如魅的寒凉春夜,她失去了自己的健康双腿,也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瑰丽梦想。如果可以,她真的十分希望能够医好自己的这双腿,重新在阳光下自由的奔跑,感受天地间的风光、雨露,造物主的馈赠,和一切美好的东西。人人都说宫中御医医术高明,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她对宫中的御医究竟抱了多么大的希望,可梁御医轻轻的一声叹息,便将她心头的希望之火给浇的通透。
阿顾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心痛若丧。
她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指望重新站起来,在阳光下自由行走了!
丹阳公主立在殿中缃绫帐幔下,看着阿顾黯然的样子,顿时觉得心如刀绞,一把将阿顾抱在怀中,承诺道,“留儿,你放心,阿娘有生之年,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你的腿治好!”
阿顾倚在公主怀中,感受着公主温暖宁馨的气息,一颗心一点点的回暖过来。
就算没有了健康的身体,她还有阿娘。
阿顾将脸埋在阿娘怀里,掩住了一滴冰凉的泪。
就这样吧!
她闭了闭眼睛。
这个世上人的福气也许是有一定限制的。她既然已经邀天所幸,和阿娘团聚,畅享母女欢情,便不该再奢望自己能够恢复健康了。上天已经待自己足够好,不该再有不足。阿顾睁开眼睛,朝着公主灿然一笑,“嗯。我信阿娘的!”
公主犹自不放心,凝视着她的神色,见阿顾面色虽有些苍白,却已经言笑晏晏,眉眼之间没有一丝阴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阿顾拥在怀中,微笑着喟叹道,“阿娘的小留儿哟!”
作者有话要说: 1:丹阳公主,太皇太后长女,闺名姬长宁,先帝神宗皇帝同母胞妹,太宁六年下降韩国公顾伉嫡长子鸣,育有一女顾令月。
丹阳公主身上穿绿色长裙,披着一件华丽的棕红色菱纹衫,搭深色披帛。脚上踏着的是云头履。梳的发式是缓鬓倾髻,双鬓抱面,上面簪着数个绿色的花钿,髻子则分成数缕,类似牡丹头,一个白玉梳篦插在髻子前。
缓鬓倾髻是妇女的一种假髻。流行于晋太元年间,多用于贵妇。以木为衬,上覆假发,发髻高而前倾,两鬓部分宽松博大,掩住双耳。《晋书·五行志上》太元中,公主妇女必缓鬓倾髻,以为盛饰。用髲既多,不可恒戴,乃先于木及笼上装之,名假髻。
公主判词:
阀矜气毓质淑贤,秋扇怅捐景最怜。
呕取春心凝丹血,青灯雨落又一年。
公主自幼熟读女诫女范,妇德贤良,下降之时,仁宗皇帝要为她修建公主府,公主推辞说:“妇事舅姑如父母,异宫则定省阙。”止修葺了顾氏国公府,门前列双戟而已。仁宗皇帝赞之,“吾女贤德,堪为大周公主典范。”
2:唐朝习惯以“阿+女子姓氏”的方式称呼女子。大家应该记得那句很熟悉的“阿武妖精,愿它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便是称武则天为阿武的。中宗韦皇后也被称为阿韦。
三娘子生父为韩国公顾鸣,旁人因此称呼她阿顾。当然,如果一个场合几个女子同是同姓同家人,那么这样的称呼就很不适合了!在这些场合会另做处理,直接称呼她的名字顾令月。
最后,阿柳是亲妈,阿顾的腿肯定以后是会治好的。不会一直伤着。大家不必为阿顾担心,跟着我一起期待吧!
第12章 今还燕巢梁(之阿婆)
一轮红日照在东都之上,光芒万丈。太皇太后仪仗回转太初宫,盛大非常。先帝神宗皇帝大行未久,太皇太后在东都报恩寺中为亡子祈福,听闻了外孙女阿顾找回的消息,急忙宣布回宫。
太皇太后冯艳艳历经六朝,乃大周朝的传奇女性,她生平坎坷,从安王府中的一个小小滕妾登上皇后宝座,母仪天下,后又匡扶亲生子姬琮登上皇位,辅佐姬琮处理朝政。神宗皇帝在位十六年,去年故去,皇太子姬泽登基为帝,冯太后也就因此升了一级,成为太皇太后,地位尊重无双,威重天下。
凤驾刚刚入太初宫门,太皇太后身边的内侍贺恒便到了丹阳大长公主的和光殿,请丹阳公主前去太皇太后寝宫仙居殿。
这位贺恒乃冯太皇太后的殿前副监,居内官秩从四品,掌着太皇太后仙居殿奉宣中命、关通内外的大部分事宜,内外命妇到仙居殿向太皇太后请安,都要在这位贺阿监面前低下素性高贵的头颅,任贺恒抖威风。此时此刻,这位贺阿监却在丹阳公主面前谦卑的弯下腰,柔声禀道,“……太皇太后听闻顾娘子寻了回来,十分高兴,还没有进宫门,便一叠声的让奴婢来请大长公主带着顾娘子过去。”
丹阳公主虽是太皇太后爱女,却素性柔和,从不会刻意苛刻下人,温声答道,“如此。贺阿监回去和母后说一声,我这就带留儿过去。”
贺恒目中闪过欢喜之色,应道,“奴婢遵命。”低头退了出去,回转仙居殿向太皇太后复命。
公主转过头来,弯下腰笑眯眯的望着阿顾,柔声道,“留儿,我们去见你阿婆吧!”
阿顾抬起头来,一双荔枝眸黑白分明,“阿婆?”
“是啊,”公主低下头,亲了亲阿顾的额头,亲昵道“你阿婆,就是阿娘的阿娘啊!阿婆也很疼爱咱们留儿的,留儿这么乖巧,她待会儿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阿顾一颗心在阳光下被摊的十分柔软,笑吟吟道,“好啊,咱们一块去看阿婆。”
灿烂的阳光照在东都城池之上,一片明亮。太初宫位于东都西北部,是历代大周皇室临幸东都时常居住的宫殿,占地极广,宫殿按前朝后寝布局,天子居前朝,于乾元正殿统摄群臣,于弘阳殿寝息起居。位于后宫西北部的仙居殿秀丽宏伟,大周朝地位最高的女子,太皇太后冯氏便居于此!如果说,雄壮威严的太初宫犹如一曲弘扬的乐章,那么前朝当是恢弘端庄的《黄帝云门》大曲,当太阳升到中天,乾元殿的朔望朝参结束,天子从乾元殿退入弘阳殿稍做休整,曲调从激昂的乐音转入一个间章,而《关雎》曲章的舒缓玲珑乐调也于此同时高扬起来。
宏伟壮观的仙居殿高大宽阔,共有九间,白绫衫红罗裙的小宫人守在殿门外,垂目低敛,向着走过来的丹阳公主屈膝拜道,“公主万福。”
公主点了点头,跨进殿中。阿顾被朱姑姑抱在怀中跟着进殿,甫一进了大殿,便见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填漆嵌云母琉璃麻姑献寿屏风,做工精致,庄严古朴,略一打眼,只觉其上人物风景栩栩如生,风仪万千。她还来不及细看,已经是被朱姑姑抱着绕过屏风,穿过中堂,进了太皇太后日常起居的西次间,便觉得眼前一洗,外间庄严古朴的气息褪去,布置华丽舒适起来:
猩红色团窠地衣铺展在殿中,层层金丝铁红色湖纱用金挂钩悬着,从殿中梁柱之上垂下;上座两旁的青铜饕餮香炉吞吐着冲淡的香气,十六座宫灯打造成仿长信宫灯的形状,捧灯的宫人雕塑风姿绰约,行止优雅,闪耀着圆烁的金光。上首松鹤延年背屏前红锦袱楠木榻上坐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富贵雍容,虽头发花白,面上已经生了不少皱纹,但眉目间可见昔年秀美,气度高华可亲。望向公主怀中的阿顾,目光中闪过一丝温柔。
公主恭敬福了福身,“女儿见过母后,母后万福。”
“好孩子,快起来吧!”太皇太后忙应道,起身握着公主,目光灼灼望向身后朱姑姑怀中的阿顾,“这就是我那可怜的外孙女儿了?”
“是呢。”公主应道,又动了情绪,垂泪道,“可不就是我可怜的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