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中带着浅淡槐香,令丽质本有些混沌的脑海清醒许多。
她未急着回去,只借着此地些许凉爽意,细细梳理着眼前的一切。
梦中的情景大多断断续续,并不十分清晰,却已足够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原本的丽质生在小门户中,父母早逝,从小与长姊兰英一同寄居叔父家中,常受刻薄,又因天生一具玲珑躯壳,一张妩媚面庞,反倒令她心底藏满渴望。
她一辈子都在渴望别人真心实意的爱。
所以当天子不顾一切将她带回宫中,封为贵妃,又对她恩宠有加时,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后来,她成了长安城里所有女子歆羡的对象,家人也因她鸡犬升天。
她沉浸在繁华织就的美梦中。
直到三年后的扶风城下,才知这一切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宠爱她的天子抛弃了她,钟情她的睿王侮辱了她。
只余月下沙土掩埋了一具枯骨。
倒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女子。
夜色中,丽质一声轻叹,姑且算作对那女子的些许怜悯,随即便觉她愚不可及。
情意也好,爱欲也罢,都不过眼前浮云,若早看透了这些,又何至于含恨而终?
如今换她来,定要收敛锋芒,以退为进,小心谨慎,做长久打算,才能避免将来的凄惨下场。
眼下,她正缺个破局的突破口。
她心中正思索着,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呼:“原来小娘子在这儿呢!”
丽质闻言转身,就见观中行来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生了张圆圆憨憨的脸蛋,右眼下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红胎记,正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婢女春月。
此刻春月面露担忧,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道:“奴婢还以为小娘子又一人躲起来不愿回去了。”
丽质轻声笑了下,伸手捏捏春月的脸蛋,道:“不会,若我不回去,你又该吃不下饭了,到时面上这几两肉又得少了。”
她初来那一月里,时常惶惑不安,想要逃离,每逢她一人躲起来,春月便急得茶饭不思,原本鼓鼓的圆脸也剥落了不少,直到这两个月才重新养回去。
春月被她这一捏,脸红不已,羞赧地望着她,说出的话却十分真挚:“奴婢少吃些不要紧,只小娘子能好好的便足了。”
丽质有一瞬愣神。
她极少见到这样发自内心的好意。
春月心眼实在,并未察觉她太多异样,只道她是因婚事生变,被困宫中,才导致性情大变。
“傻孩子。”她低喃一声,带着春月往回行去,“我想开了,不会再那样了。”
春月圆圆的脸蛋顿时舒展了,可紧接着,又皱起眉头,低语道:“小娘子,睿王来了,就在小娘子屋里。”
丽质面上的笑意顿时淡去。
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她奉旨从王府离开,住进望仙观中,睿王李景辉便时不时借故逗留宫中,更有两回,直接避开众人,悄悄潜入她屋中。
他从小在大明宫中长大,对宫中各处了如指掌,尤其望仙观建在半山坡道上,多的是林荫间不为人知的小道,更令他来去自如。
前两回,他只在屋中与她隔着数丈距离,相对而望,默默不语。
可丽质知道,他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今日已经入夜,皇帝才离开不久,他便来了,俨然是再也忍不了了。
她不由闭目,深吸一口气,冲春月道:“你到山下去寻裴将军来,记得千万不能教其他人听到。”
此事绝不能闹大,尤其不能传到有心人耳中。
春月忙不迭点头,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悄声问:“小娘子怎么办?”
虽然前两回睿王并未做什么,可她还是不放心留丽质一人应对。
丽质原本紧张不已,忽而见她如此问,竟是微微笑了。
她推了春月一把,轻声道:“放心,你快些去,恰能赶上裴将军下职,将他带来,我便没事了。”
春月闻言不再犹豫,提着衣裙便小跑出去了。
丽质立在原地,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方敛去笑意,换上柔弱无错的模样,缓缓转过身回去,一入园中,便猝然对上屋门处一道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丽娘。”
那人似已扶着门框望了片刻,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喑哑与苦涩。
二人对视片刻,相顾无言。
他松开扶门的手,走近两步,原本因逆着屋中烛光而有朦胧不清的五官在月色中渐渐清晰起来,正是她原本的夫君,睿王李景辉。
丽质不动声色四下扫视一圈,见暂无旁人,方暗松一口气。
她微垂着头,避开他晦暗不明的视线,轻声道:“已入夜,殿下不该来此,还是快些回去吧。”
李景辉望着她敛目闪躲的模样,暗暗握紧双拳,压抑道:“丽娘,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丽质闻言双眉微蹙,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道:“殿下既要妾说,便先请入屋中吧。此处常有人往来,不便多言。”
她知这观中不乏旁人耳目,稍有不慎,便会教人以为她与李景辉有私。
饶是大魏风气再开放,饶是他二人早有夫妻之名,她心中也十分清楚,天子定不会容忍此事。
再过片刻,裴济便应来了。
在此之前,她得先将李景辉稳住。
先前零散的梦境里,丽质也曾真心期盼过与李景辉的婚姻,后来入了宫,也对他满是感激与愧疚,因知二人已再无可能,不敢耽误他,才不得不果断地拒绝。
谁知却激起了他潜藏在心底的愤怒与仇恨,让他渐渐从一个身在金玉锦绣间的皇室子弟,变作一个野心勃勃,执意夺权报复的叛逆贼子。
及至后来在军中相见时,李景辉对曾经一见钟情的妻子早已没了半分怜惜,只当作泄愤的工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