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唤声清亮, 原霁脊背一哆嗦,猛地回过头。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答滴答,濛濛视线中, 他因战争而变得迟钝的大脑, 终于想了起来——
关幼萱!
他娶妻了的!
只是这般一想起来,落汤鸡一般拖着身子踩着泥点立在雨中的原霁,浑身迸发出了生气。他的眼睛如流光般瞬时被点亮,整个人活了过来, 他发出一声惊喜的高喊:“萱萱!”
关幼萱露出笑容。
她挣扎掉姆妈,甩开金铃儿, 一点儿不怕雨水弄脏衣裳。她提着裙裾跑向那支大雨下一身漆黑的兵士, 因洼地不平而跑得跌撞。原霁张开手臂, 关幼萱一下子冲入了他怀中, 任由他强劲的手臂将自己抱个满怀。
关幼萱撒娇:“夫君!”
她鼻尖探到的郎君身上的气味一定是不好闻的。到了军营中, 真正上战场的郎君, 是不会讲究自己形象的。原霁之前又是暴晒数日,又是在大雨中泥水中滚了几日。
原霁的打法刁钻又强硬, 没有后退余地,既逼得与他们对敌的漠狄人没了脾气,也让原霁带的这一队人各个浑身酸臭味。
但是关幼萱脸颊贴着他胸膛时,仰头看他脏兮兮的脸一眼, 仍是感受到他的力量和强大。她傻乎乎地对他仰脸笑,原霁被她笑得心尖也涌上一阵同样犯傻的酥意。
他的手抚摸她的脸。
指腹上的泥点弄脏了她漂亮的脸蛋。
原霁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移开手, 不告诉她。一见关幼萱, 原霁那点儿早已被战场吹跑的柔情蜜意全都回来了——
“你怎么来了?二哥让你来的?你在这里住几天么?”
关幼萱连连回答, 所有人的心都被吹得荡起。
关幼萱声音甜甜的:“夫君, 你打仗辛不辛苦,你很累吧?夫君,你脸都黑了,你也瘦了,我好心疼呀。”
原霁声音里带着兴奋:“没事儿,那都小事。你走了几天,累不累,渴不渴,什么时辰到的……”
关幼萱:“夫君,你有没有吃饭呀,我给你带了家里厨娘做的糕点……”
小两口亲亲昵昵地互相关心,军士们怔忡而羡慕地望着原霁怀中搂着的美娇娘,姆妈那一行人也趁机过来向七郎请安。但是关幼萱高兴地和原霁诉完情后,她脸忽然一板。
关幼萱从原霁怀里挣脱,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又亮又黑,谴责地瞪向原霁:“你现在认出我是你夫人了吧?”
原霁脸上仍带着重逢后的欢喜,他目光灼灼而温柔:“认出了。”
关幼萱点头。
她道:“哼,那我要开始生气了!”
原霁一下子呆住。
他恍惚地反问:“生气?”
关幼萱伸手指他鼻子,气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千里迢迢跑来看你,骑马骑得我腿都疼,屁股也……你就看一眼就转过头去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是坏人,我不能姑息你忘家的坏毛病——我要跟你生气!”
原霁眨眼。
关幼萱很有气势地向姆妈一招手:“姆妈,我们走,不理他。让他淋雨去吧!”
众仆从应着,忍着笑跟随小七夫人进了营门,留原小将军呆傻地站在原地。众目睽睽下,原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屑地嗤笑一声:“看什么看,继续训练!”
这一下便只有束翼敢跟着原霁走了。
束翼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幸灾乐祸道:“连自己夫人都能忘掉……你活该!”
原霁白他一眼,说:“你要是整天跟我一样睁眼打仗闭眼死人,你也会忘掉。”
束翼:“我不会。我夫人要是那么好看,我就会印象深刻。”
原霁无言半晌后,嘀咕:“好看有什么用,我又没睡过。印象怎么深刻……”
束翼:“哎?!”
原霁当即甩开他,黑黝着一张臭脸不肯再说这个话题了。军中老兵们口无遮拦的玩笑教坏了原霁,小七郎想起来便一阵口干舌燥。
原霁挠着头走了半天,又停下步,不痛快地觑一眼束翼。
束翼装模作样,学着他摆出傲慢的架势来:“怎么啦?你有事求我?”
原霁咬牙:“是。算我求你——萱萱是要在这里住几天的,我的营帐肯定被你们弄得脏得不成样。你赶紧带人把里面好好清洗一下,把你们的臭袜子脏衣服全都搬走……萱萱要是看到了,我揍你们!”
--
晚上因为小七夫人的到来,军营中煞费苦心地摆了宴庆祝。也是因为夏日即将过去,再秋天熬走,这一年的战事就到头了。漠狄人冬天也要找地方休整,基本上不会再选择战争。
帐外露天大雨,帐中烧着热酒,烤着羔羊。筵席摆了大桌宴,将士们一同围着切肉吃菜,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关幼萱旁边的位置空着没有人坐。关幼萱低头小口尝试他们的奶酒和羊肉时,旁边一道黑影落下。关幼萱偏头,见是原霁。
她眼睛不可控制地被烟火点燃般亮了一下——
小七郎洗了澡,换了干净的窄袖锦袍。像在原家府邸住着时一般,他连腰下的香囊玉佩都换上了。
踩着长靴,一撩长袍,束着高马尾的少年郎入座。他侧头看她一眼时,浓眉秀目,唇红齿白。
那番意气和讲究,又成了关幼萱认识的那个精致得不比大家闺秀差的原七郎。
原霁对她挑眉笑,目光勾搭黏腻。关幼萱别过脸,抱着自己的碗往旁边移,不接他的目光。
旁边传来军士们看好戏的笑声。
原霁目光狞恶地盯他们一眼,他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往关幼萱身边挪。原霁啧啧两声,没话找话:“吃着呢。”
关幼萱腮帮嚼肉,眼皮轻轻翻了一下。
原霁继续:“好吃么?”
关幼萱的不接话,让他有点儿尴尬:“还生气呢?小淑女不兴脾气这么大的。”
关幼萱终于开口了。她依然不看他,声音娇娇地:“小淑女也会生气。你连自己夫人都认不出来,看我一眼就走,放在别人家,夫人是会被笑话的,被人在后面说闲话——一定是不得夫君宠爱,夫君才不认识她。
“我们成亲都快半年了,我看到你第一眼就认出你,你看我一眼就转开目光。你有点过分,我不原谅你。”
原霁滞一下。
关幼萱委屈:“我长得不好看么?我很丑么?为什么你会不认得我?”
原霁:“我……”
关幼萱往旁边挪,原霁跟着挪。他不肯让她走,因自觉心虚,而好声好气地哄:“我太累了嘛。咱们本来就没有那么熟……我就是、就是一下子忘了我娶妻了嘛。我整天在泥里土里滚,睁眼闭眼都是打仗,我脑子都木了……就是忘了啊。”
他博取她同情,观察着她神色。
见关幼萱抬眼一下,眼神中果然有些迟疑——她心软了。
她可真好哄。
原霁笑一下,无所谓地伸手就要来搂她,手被关幼萱打掉。关幼萱抗争又解释:“不是的……就算有理由,你还是错了。”
原霁脸微微沉。
他手指弹着桌案,还在努力忍。
原霁有些不耐地调.笑道:“那你换个角度想问题。这不正说明我没背着你乱搞女人么……我连女人的脸都认不出。”
关幼萱呆住,然后气:“胡说!那才更方便你了!你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说“裤子”时,她腮帮红透,幸好只有原霁听到她小小的抗议声。
原霁怼她:“我认不出来,还不是因为你不肯和我睡。”
旁边的束翼边喝酒边偷看原霁,看他什么时候发火。束翼从未见过小七郎有耐性去哄谁,小七郎的习惯,向来是不解释,梗着脖子任你打——反正他不服。
关幼萱抿唇垂眼,望着自己的碗中水。她眸子滴滴答答地酝酿着泪意,差不多到了她鼻子酸楚、觉得自己可以掉下眼泪的时候,关幼萱便仰头,凄凄楚楚地望着原霁。
目光何其伤心欲绝!
原霁望着她波光粼粼的眼睛,面孔僵硬,呼吸一点点凝滞。
他头一下子发涨。
脱口而出就是求饶的话:“不睡不睡,咱们不睡!我该死,我混蛋,你可别哭呀……我最讨厌女郎哭了……不不不,我不讨厌,我一点也不讨厌……”
原霁手忙脚乱,最后无奈道:“那你要怎样,你说吧。”
关幼萱将眼泪吸回去,可怜地看他一眼:“我要惩罚你,这事儿才过去。”
原霁抿直唇角,颓废地瞥一眼她说收就收的眼泪。他心知肚明她在诈自己,可他又确实中了套……原霁心中有些不甘,却怕他又把她弄哭。
他自暴自弃的:“来吧。”
他又咬牙切齿地强调:“来过后这事就算了,再不能提了!我们家不兴翻旧账的!”
关幼萱:“你骗我!我问了二哥了,我们家根本没有奇奇怪怪的家规——都是你哄我玩的。”
原霁挑一下眉,咦一声,笑:“哟,发现了啊?”
他懒洋洋地张开手臂,将关幼萱往自己身边一揽。他低头在她甜甜的香腮上咬一口,小女郎捂住腮畔惊呼时,原霁才笑:“是我们家的家规——我和你的家。”
关幼萱迷迷瞪瞪地仰头,与他漆黑的眼珠子对视一眼。
她露出害羞的笑,乖乖地点头,垂下眼默许他抱了。她心中琢磨着如何罚他时,口上小小喃声:“夫君,你好像变成熟了。”
原霁道:“你也是……晚上我……”
关幼萱:“晚上什么?”
原霁:“没什么,晚上睡个好觉。”
他肚子里有一腔荤话逗人,学会了不少好的坏的东西。但是想了想,原霁又压了下去,只顾着和她嘻嘻哈哈地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