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易知无言以对。
按照副院长的月俸和身份地位,他欠什么都不该欠银钱。但他偏偏欠了。
胡易知少年时四海游历,一路拜访饱学之士,论道辩难。
当时皇都论道,讲究气势压人。胡易知去了后,温言细语,有理有据,即使被人诋毁辱骂,也未曾失礼人前,总是让对手心悦诚服。
一时间他声名鹊起,博学与气度令皇都的论道风气焕然一新。
安国长公主的生日宴上,曾以‘真君子’为题,请大家猜一位当今人物。谜题的答案便是‘胡易知’。
他读圣贤书,行君子道,却不迂腐,有名士的洒脱气度。交游广阔,朋友有难必然倾力相帮,仗义疏财。故而皇都兴起一句话:‘我是胡易知的朋友’。
除了好赌难戒,他几乎是个‘完人’。
亦有许多高门贵女倾慕于他,听闻圣上有意指婚,他连夜离开皇都。被朋友问起,也直言不讳:“我心中有大道三千,若娶妻进门,又不能回报她的深情,总归是辜负。这样不好。”
这些都是旧事了,胡易知来南渊做副院长已有百年。虽然他建造了这座南方最高的藏书楼,使学院的阵法更加完整,许多人也因他的名声来这里做教员。他与院判两人,将南渊管理的井井有条。
但时光早把昔日风流名士,蹉跎成了一位赊账不还的老赌鬼。
自打他遇到院判,十赌九输。年轻时仗义疏财的习惯,使他手中不聚财,有钱便拿出来与院判对赌。屡赌屡输,偏偏不服输。
三娘想到这里,忍不住叹气:“算了,我不跟你提钱……南方军部强者尽出,加上你和院判,这样都拿不住,那魔头的修为到底有多高?”
胡易知喝完茶,自己续上一杯:“修为未必有多高,但是战力卓绝。我与院判本已重伤他,他却不肯被俘,血遁三千里,往东边去了。我们只好通知那边阻截,开启朝光城的城防大阵。总之不能让他闯入雪域,投奔魔族,在东境搅弄风雨。”
“虽说苍生安危,匹夫有责。但这件事由朝廷军方主事,你何必掺合进来?”
胡易知苦笑:“我得到魔头消息时,恰逢有人请我入皇都,要我替他们推演寻人,开的条件,很让人心动……”
“难道全皇都、全北方的推演师都不够用了吗?远来南央拜访我,可见欲寻之人,身份定然不一般。比起这个,我更愿意做缉拿魔头的差事。等我受伤回来,他们也找到其他推演师了。”
“寻谁?”
“好奇不是好事。对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更没有起卦推算。”
三娘点头:“也是,能‘看见’多少算多少吧,卦要少起,毕竟折寿。”
她突然想起刚才的事:“那个孩子有问题吗?你又看出什么了?”
胡易知放下茶盏,面色一肃:
“圣上年老昏聩,首辅远行久不归,党争愈烈,天下将乱未乱。南北两院如今的学生里,傅克己的天赋在剑道,邱北的天赋在机关遁甲之术,林渡之天生慧根通万卷书,徐家姑娘背负血仇,花间二郎韬光养晦……”
“此众皆为匡扶乱世之士,遇风云便化龙。只有程千仞,他的过去我看见一半,他的未来无迹可察。”
“唯独一件事我能确定:今日他若听我一言,与家中那位断了瓜葛,一切还来得及,但是这不可能。”
副院长惋惜的叹气:“他一生之祸,自此而始。”
程千仞在五楼找到了一本《理数初探》。拿到借书处问,竟然又是原本,外借一天十两。
老执事翻了卷宗:“复刻本没有外借记录,应该还在这里。”
程千仞谢过对方再去找,这次却只找到一个人。
高大的书架之间,那人捧卷立在窗边,春天清朗的日光透过窗棂投照进来,染亮他绾发的青玉簪,沉静的眉眼。
似乎是因为身材颀长、腰背笔挺的缘故,普通学院服穿在他身上,莫名让人想起四个字——木秀于林。
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程千仞霎时怔愣——好一双剔透的明眸。
两人对视,却不说话,情景未免有些诡异。
程千仞只好上前两步,微笑赔礼:“叨扰了。请教师兄,可是要借这本《理数初探》?”
对方颔首,神色冷淡。
“敢问师兄外借几日?可否与我约个时间,你来还书时,我再来借。”
程千仞这种西市买菜都能拉下脸皮压价的人,丝毫不觉尴尬,大不了是被拒绝,多问一句又不会掉块肉。
对方却微微蹙眉,直径向他走来。
距离拉近,他闻到那人身上书墨与沉香的味道,浅淡的在空气中浮游。
对方将复刻本递给他,又抽走他手里的原本,转身走向外借处。一言不发。
程千仞不明所以地接过书,等他反应过来追上去,对方匆匆离去的背影已消失在楼梯口。
白占了便宜,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他将腰牌和书册递上桌案,老执事提笔登记,末了让他签字。他便看见上一条记录:“《理数初探》原本外借三日,三十两付清。”
签字落款是“南山学院,林渡之”。
一笔铁画银钩的好字,风骨俊逸。
程千仞微惊,原来是学神。
果然厌憎言谈。性情冷漠却不一定,看来传言不能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