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枯荣用筷子点了点饭桌:“你发什么呆呢,饼都要凉了。”夹了片葱油薄饼到昭明的碗里,又用勺子搅了搅囡囡的小饭碗。
昭明回过神来,低头咬了一口酥脆的饼。晨光熹微,这是一座很平常青砖院子,桌子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早饭,白米粥、榨菜丝、切成三角形的葱油饼。葱油是昨天做拌面时候剩下的,枯荣在做饭方面很有造诣,简单的一根葱也能做出花样翻新的饭菜。
囡囡已经一岁多了,穿一件红布夹袄,长命锁、金手镯晃得叮叮当当响,她现在正学着一个人吃饭,坐在特制的高脚凳子上,前后左右的摇晃,嘴上的白粥淋淋沥沥地洒在胸前的围嘴上。
昭明把筷子啪地放下,独自一人走进院子里。枯荣嘴巴里含着饼,转过脸提高了声音:“不吃啦?”
昭明随便嗯了一声,一身蓝衣显得很落寞。
囡囡立刻撅着嘴巴喊:“爹爹我要下来。”
枯荣把她抱到角落里,扯掉围嘴随便抖了抖,落下一地饭粒。他叮嘱囡囡不要乱跑,自己则快手快脚地收拾了饭桌碗筷。
“囡囡,妈妈最近不太开心啊。”枯荣用丝瓜瓤清洗着瓷碗,自己嘀咕道。
囡囡现在正推着一把木凳,在青石地面上学走路,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又很胆小,平时只喜欢跟在枯荣身边玩。有时候枯荣外出忙生意,她在昭明怀里要哭很长时间才睡下。
枯荣把家务收拾完毕,抱起了囡囡去自家的药材店。店面是当初战乱时别人扔下的,后来太平了,那家人再没回来。枯荣就占了这家店,重新粉刷了内壁,用琉璃瓦装点了房檐,修葺了院墙和大门,竟把这药材生意做得欣欣向荣。
他生的慈眉善目,肩阔腰圆,往柜台后面一站,宛如一尊罗汉。旁人都愿意来这里买药,还盛传他是下凡的活佛,后来活佛的胳膊上坐着一位粉雕玉饰的女儿,那传言就渐渐没了,毕竟和尚是不会有子女的。
枯荣把囡囡放在柜台上任她爬着玩,自己翻开《本草纲目》,想给囡囡取个正经名字,昭明对这个孩子淡淡的,连名字都懒得取,枯荣学问不高,只能勉强求助书籍。
正午时分,街道上熙熙攘攘,枯荣对着门口,以手指书页,默念道:“芍药……半夏……王不留行……”一道蓝影从门外经过,他忽然抬起头,尽管只是一片衣角,但是他对昭明一丝一发都非常熟悉。
昭明是自由人,随她去城中哪里,枯荣从来不过问,但是想到这几日她的心事重重,枯荣想了想,把囡囡交给店中伙计照顾,他自己出了门,远远地跟在昭明身后。
自从生了孩子后,昭明越发地清瘦了,去年秋天做的宝蓝色绸缎长裙,今年春天再穿时,腰带已经宽松了许多。她的脚步有些急切,跟她素日沉稳冷静的性子截然不同。
她进了一家茶楼,楼内冷冷清清,她不理会跑堂的招呼,径直走上二楼,推开一间明黄色隔门的雅间。里面只陈设着一张桌子两排软榻,榻上坐着一名玄色衣服的青年男子。
“妹妹。”长乐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我叫人给你送信,你果然来了……啊呀!”他走得急,撞到桌子,茶水碗碟洒了一地。
昭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太子还是这么浮躁轻率。
兄妹两个上次在凌帝的御书房里分别,至今一年多未通音信,长乐此时两眼闪着泪光,昭明虽是冷情的人,见了他也十分感慨,两个人坐在一处,直瞅着对方看,又是伤心又是叹气。
“父皇死了,兄弟姐妹们也各自死走逃亡。”昭明轻声说:“今日见你还活着,我心里很觉宽慰。”
长乐擦了擦眼角,正色道:“你的兵符还在吗?”
昭明心里顿了一下,慢慢摸向脖颈间的亚麻细绳,从里面掏出一个小香囊,解开细绳,掏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朱雀兵符。
长乐欢喜地捧起来:“太好啦,咱们复国有望啦!”他站起来打开窗子往四面看了看,又关上窗子折返回来,竖起一根手指,嘁嘁喳喳地说:“我如今已经有一支队伍了,你丈夫也跟我在一起,对啦……”他看向昭明的肚子:“宝宝呢?”
昭明有些无言以对:“生……生了。”
长乐点头,又兴致勃勃地说:“我已经考虑清楚了,北方是叛贼的军事中心,咱们应该往南退,先占据一片地方站稳脚跟,养精蓄锐,招兵买马。古代有勾践卧薪尝胆,咱们难道还不如故人吗?”
昭明慢慢靠在软椅背上,她看着长乐容光焕发的样子,就像看见一个醉酒之人说梦话。她整天在城内来去,国家的局势略能看清一二。
顾庭树的确是一个英名的君主,至少他登基以来,再没有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农业、商业都在复苏。百姓们吃饱了肚子,因此对羲和帝感恩戴德,称赞他是尧舜在世。
顾庭树比起尧舜如何,昭明不清楚,她只知道,在治国治军方面,他比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高明多了。但是这些话她能对长乐说吗?她说不出口。她是凌朝的长公主,也是凌帝死前托付重任的人。她不能说出“认命”这种话,前面是火,她也要去投。
顿了顿,昭明平静地说:“好,我把这边的事情交待一下,明天正午城外十里亭汇合,咱们……共商复国大业。”
长乐听得热血沸腾,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豪情万丈地跟昭明碰杯。
一杯冷酒下肚,两人静默了片刻,激动过后有些淡淡的尴尬,对于未来,他们两个非常茫然,也非常凄惶。于是聊起了过去。
昭明虽然清瘦,然而精气神还不错,她淡淡地说:“我吗?马马虎虎,日子还算过得去。”随便拂了拂平整洁净的袖口。衣服被熨过,还熏了玉兰花香。她在家里家外诸事不做,枯荣把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从物质层面上来说,她过的确实不错。
长乐语气低沉了很多:“唉,我从京城逃出来后,一路被追杀,过得好凄惨。我和贝贝拿着兵符去跟匈奴借兵,谁知匈奴王已经跟羲和帝交好了。”
昭明心里一沉,这是她最担忧的事情:“他没把你抓起来吧?”
长乐垂头丧气地:“没,蛮族人多少还算讲点信义,他没借给我兵,给了我一箱珠宝。我和贝贝用这些珠宝招募了兵马,一直躲躲藏藏的。”他身上还穿着夹袄,衣服前襟油腻腻的一片,大约好多天没洗过了。
昭明失望地要死,一箱子珠宝,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忍了又忍,她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两三个花花公子上楼,笑嘻嘻地跟怀里的名妓说笑,几人坐在了隔壁房间,喝酒行令,说着粗蠢的笑话,其中一人抱怨自己老婆太凶,另一人说自家厨子做饭难吃,叽叽呱呱地说着琐碎的话。
凌氏兄妹枯坐着,有外人在,他们两个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一杯一杯地喝茶。桌子上放了一碟鸡油瓜子,长乐只点了这个,他现在要养活几千人,钱自然能省则省。
酒肆里热闹起来,男人吵架,女人娇嗔,小孩子哇哇啼哭,窗外又飘来桂花酒和酱烧猪蹄的香味。
好吧,就这样吧,去他妈的复国大业,做一个平常人,享受红尘俗世里的快乐和烦恼吧。
一瞬间这种想法跳进了脑海里,但是他们谁也没说出来,也不敢说。最后昭明起身:“我要回去了。”顿了顿又补充:“明天十里亭,我会准时。”
她推开雅间的门,走下楼梯,楼下人声鼎沸,店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招呼了一声:“凌太太走好啊。”
枯荣姓凌,旁人自然称呼她为凌太太。
“刚才看见凌老板在门口转了一圈,我还道是跟您一起来的,谁知他又走了。”店老板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以为枯荣是来抓奸的。
昭明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回家了。家里冷清安静,院子里歪倒着一只小推车,这是枯荣给囡囡做的。花木繁盛,走廊上晾晒着几本受潮的诗书。眼看夕阳西下,昭明把书收起来,呆坐了一会儿,走进厨房。
厨房里很整洁,昭明几乎从来没进过,也不知道做一道晚饭应该经过怎样的步骤。她左顾右盼,最后看见壁橱里放了一颗白菜心。于是她取来切碎,装进碗里,撒上食盐、香油、醋,拿筷子搅拌一通,做了一道凉拌菜花。
枯荣比平时回来得早一些,囡囡叽叽呱呱地说话,他低着头闷闷的不回应。推开屋子,看见桌上摆放了几样碗碟,饭菜很丰盛,大概是从隔壁酒楼叫来的,因为地上的食盒上还刻着酒楼的徽记。
昭明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过来吃饭。”又伸手把囡囡接过来,囡囡不耐烦地叫起来,挥舞着拳头打她,昭明面色一沉,囡囡当即老实了,并且很委屈地扁着嘴巴。
枯荣有些魂不守舍,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其实……张家酒楼的厨子水平很一般,还没我做得好吃。这钱花的可真冤枉。”拉过椅子坐下,叮叮当当地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又端起了汤碗,拿着调羹的手有些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