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闹剧般的婚礼,在梁氏大力推动下,还是举行了。她带着十几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城堡里悬挂红绸,又让范进写了喜字,甚至还拿出了一些咸鱼与咸肉准备招待客人,实际上,这个时候有心思吃饭的人其实是找不到的。
做海盗就少不了与人打仗,要说畏惧战斗倒是不至于,只是这仗一打,所有人就知道打不赢。林海珊作为头领就带头说要逃,下面的人便没了斗志。人人都想着打点行装细软跑,就算是御宴现在也没味道。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外加上错误的人,唯一把它当成一件很重要事情的,也只有梁氏而已。
拿着木梳为自己小姑子梳着头,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不管女人怎么厉害,嫁了人就是别人的娘子,要学着伺候相公,不可以像做姑娘时一样乱来。别动不动就拿刀子,男人不会喜欢的,还有说话时,声音要小一点……”
“好了嫂子,不要这么麻烦,等会我还要到前面给大家讲话,这样别扭死了。”
“别乱动,马上就梳完了。我不管你和那个范进到了哪一步,今天是你出阁,一定要像个新娘子。讲道理的事,交给你相公去做就行了,他正在跟各位乡亲讲话,其实说到底,还不就是告诉大家逃?我不明白,逃命而已,有必要搞的那么麻烦?”
“嫂子,逃也不简单啊,我们这么多人,老弱妇孺都有,还有那么多金银财宝,要走,要怎么走,都很麻烦。何况现在还有这么多人过来,真是的,没想到一说我成亲,来了这么多人。”
梁氏派人乘小船去各岛上传消息,说是林小姑今天要嫁人出门子。海盗里的亲事,其实是没有什么仪式的,不算那些被抢来的,就是海盗之间成婚,也就是带着东西住到一起就好,酒席之类的排场讲究不起。在当前的形势下,各岛上的人要来多半也是报仇,怎么可能喝喜酒?再说洋兵就在那里,连打仗都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谈其他。即便是梁氏也只是觉得自己小姑子兼林家新龙头嫁人需要告知,不曾想过真会有人来。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天不到中午,便陆续有人划着小舟,从各自岛上向这里集中。
开始的时候,只当是来报仇的,林海珊也做了动武的准备。可是来的人虽然带着刀枪,却没有交战的意思,反倒是进门纳头拜新龙头,竟是来归顺的。甚至还有人带着上级或是同伙的人头,作为投名状。有两个岛更是整个倒戈过来,头领带队投奔。
同他们一起来的,则是这些人的家眷,以及全部积蓄。有的女人死抱着孩子不放,有的紧紧攥着粮食口袋,还有的女人甚至紧抱着一口铁锅,大抵那是家里唯一可以称上财富的东西。他们当然不是来参加婚礼,而是来逃难的。
官兵十万大军即将来扫荡的消息,已经如同瘟疫般在各岛上扩散开来。来夺龙头的头目被林海珊瑚斩杀一空,剩下的一些岛屿上还有头领,也有些岛屿上顺利选出了新当家,可是也有些岛屿因为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而陷入新一轮的内讧。外面是洋人猛烈攻击,平日赖以自守的险峻也用不上,自己的老大要么忙着抢椅子,要么就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手下的士气自然高不到哪里去。
本来林十四这几天搞的强行兼并,都是通过暴力手段强行把各方力量收归自己旗下,向心力不强。再这么一番折腾,下面的喽罗自然就升了退意。海上这种环境,注定要有小团体才能生存,指望自己连活都活不下去。有林海珊这么个人出来扯旗,她的山头当下看来也最大,这些人向着她身边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原本林氏核心力量的撤退并不算太难,毕竟这个岛上的人手素质比其他各岛为强,以铁腕手段确立自己统治地位后,命令传达下去,基本就可以执行。但是那些小岛上的人一加进来,局面就变的有些混乱。
正如范进所说,组织这么一场大规模的撤退,本身就是对管理组织才能的一个挑战,可是岛上有这方面才能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范进自己其实也不算一个合格的首领,他不缺乏方案,但实际执行过的没几个。饶是如此,他也比现在这些海盗强的多,于是便被当做人才推举为撤退最高指挥。
上千乌合之众要让他们守规矩都是难事,更何况有序撤退。范进自己又不认识几个海盗,只能把工作分派下去,做到责任到人,各司其职,剩下的就只能做个监督,效率比海盗自己撤退要快,但是距离理想状态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外面忙成一锅粥,梁氏依旧不紧不慢地给林海珊梳好头,又插上了一朵珠花,珠子已经有些发黄,不算是值钱的东西,可是她看的却格外珍重。
“小妹,这是你大哥娶我的时候,亲手给我插上的,那时候大家都很穷,这珠子不算多值钱的东西。后来他送了很多首饰给我,可对我来说,这才是最好的。你也知道的,我是个什么出身,最早被爹卖给商人,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再后来又被人卖给红毛鬼,天天被打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果不是遇到阿凤,我可能早就已经死了。对我来说,这个世上最亲的就是阿凤,你是他的妹妹,自然也就是嫂子最亲的那个,所以这件礼物送你了。”
林海珊听的鼻子有些酸,她揉揉眼睛道:“别说这个了,回头等有机会,我让你去广州看大凤哥就好了。你赶快收拾东西,天都快黑了。范进说,天一黑大家就要走。”
“走?这么多人怎么走的了?还有不少人在向这里赶呢。”
“等不及了。再说我们不可能带那么多人走,没这么多船,也没这么多口粮。两三千人已经是极限,再多就要饿肚子了。”
“可……可那些是乡亲啊,他们想跟着你,你把他们扔下……这不大好啊。”梁氏有些迟疑道:“我知道,南澳可能不容易守住,但是这是阿凤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我不甘心。其实如果守一守……”
“守下去死路一条的。那么多人,怎么打的过,保存实力,早晚能打回来,你赶快去收拾东西,我去前面看看,咱们这些人来了脾气不讲道理,范进一个书生不知道罩不罩的住。”
梁氏摇头道:“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让人交给范进了,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是你喜欢他,那他以后就是你的良人,这笔钱就是让你们两个以后过好日子的。其实我想,范进是个书生,将来还是要读书考功名的,留下来入伙不合适。你接你的哥的位子,你们两个就很难见面。不如这样,你带上这笔钱,去广州做个普通人,嫂子留下,跟官军周旋一番,不管怎么样,总是能把你送出去。我知道的,你大哥偷偷藏了笔钱,数字很大。虽然藏在哪里他不告诉我,但我知道这笔钱肯定存在,而且你知道在哪里。这钱怎么用他有章程,可是现在这些章程就不能讲了,你把钱取出来,跟范进去过好日子吧,忘了南澳,也忘了这些人。对咱们女人来说,找到个合适的男人过一辈子才是大事,打打杀杀这些事,不要再做了。像你今天拿人头往身上淋血的样子,男人会怕的,将来离你越来越远,有得你难过。”
林海珊摇头道:“我不会跟他进广州,他也不会跟我当海盗。我们虽然成了亲,也是各做各的事,他少来烦我我也不会骚扰他。不我现在出去,看看事情搞的怎么样了。你也赶快换身衣服,这个样子走不快的。”
她看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妇人,心里又有些不忍。梁氏不是坏人,只是缺乏才干和魄力。比起来,她才像个好妻子,而自己不是。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林海珊想想被迫也穿了新郎吉服的范进,噗嗤一笑,于两人而言,这婚礼本就是当做一场过家家,没人真在乎。
起身走出城堡,路上的女兵都向她说着恭喜之类的言语,还有人拿她打趣,“那书生敢对小姐不好,就揍他。”
“是啊,他是嫁到咱们这里的,怎么能跟当家耍威风。”
“林獠,你们晚上动房时,你一定要在上面,不能被他压住……”
海盗窝里的玩笑本就荤素不忌,林海珊平素也是极习惯这种笑话,不当回事。可是今天听了,脸上却微微一热,竟是破例没有骂回去。这该死的吉服,穿上她人就变得拘束,连骂人都不肯了,一会得脱了它,新鲜出炉的海盗当家如是想着。
走出城堡,只见整个岛屿已经变得沸腾。范进站在一块礁石上,高声吆喝着,指挥着人们遵守秩序。岛上原有的一百杆火铳这段时间被林十四等人收买侵夺,只剩了七十几条,但是不少来投奔着是带着火器来的,现在动员的铁炮超过一百一十只,又有不少弓手也被动员起来,或是担任警戒,或是值勤放哨。一些女兵持了刀枪皮鞭,保证着队伍井然有序,不至于发生争抢踩踏。
提刀枪的男子,背着细软粮食的妇女,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手紧抓着自家老人的衣服。他们中有头领,有喽罗,有凶名远播的大盗,也有被裹胁着不得不在岛上求活的普通无辜。
其中既有本就交好的乡邻,亦有彼此早有宿怨的仇人,甚至有人全家都死在海盗手里,自己被不止一个海盗侵犯过,但却依旧只能紧跟着被称为丈夫的男人,抱着唯一的家当,一步不退。
林凤直接控制的大船有七艘,加上中型船,有整整十五艘船。林十四虽然吃相难看,但是也知道动了这些船的脑筋梁氏会拼命。本着文火煎鱼的想法,还没对这些船下手,是以这些逃生的保障,目前还都在林氏掌握之中。
自陆地到大船,要经过小船运输,逃亡者不要命地冲向那用来渡人的小船,甚至动手抢船,还有人试图游泳过去。可是大船上范进同样安排了守卫,手中举着明亮的鬼头刀,见到夺船或游泳者,就毫不留情地向下斩去。凡是没遵守排队规则的,都没有上船机会。
人多船少,船舱住不下,就去挤甲板。原本这些船既然可以做海船,承载量亦很可观,可是在庞大的人群面前,这点船还是显得过少了一些。加上有些位置必须用来存放物资,一批人被留下是不可避免的事。
位于后排的人开始有了骚动,有人试图插队,或是撞开前面的人,但随即就被前面的人骂回去。有人大喊道:“我是大当家的同乡,我们一起喝过血酒!”
“那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