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闹春略有些尴尬地开了口:“吃吧。”
“好。”裴向东不吭声,埋头吃饭,这年纪的少年,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吃起饭来很快。
原身的记忆里,家中的饭桌,不知从哪年开始,便就这么一直冷淡了,也许是从裴向东长大以后开始?或者是从他失望透顶开始?两父子回来说的话统共就这么几句,坐下闷不吭声吃完,各自干点家务,然后两个都得去读书,偶尔交谈多的,要嘛是裴向东学校有什么安排,要嘛是裴闹春关心孩子的学业,除此之外,没什么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裴向东三两岁的时候,父子俩还是有段格外“甜蜜”的时光的,毕竟原身不可能去和一个不知事的孩子讲什么道理,就算真说了,他也转眼就忘,那时小裴向东,还会抱着爸爸的大腿撒娇,蹭来蹭去,怎么都不肯放手,当然,现在这些早就没了。
裴闹春犹豫着开了口:“你,你就这么想跑步吗?”在原身记忆里,也是在这天,儿子破釜沉舟地求了一次,原身没放在心上,只说了些戳人心眼的话。
“嗯。”裴向东原本伸出要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他坚定地点头,事实上,他今晚也想和爸爸聊聊的。
“为什么呢?”他一边吃菜,努力让自己的口气放缓点,分明原身和病人交代事情时,声音里总是带着笑的,可对着自己儿子,却是习惯性的严肃。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呀?裴向东明明没夹着东西,就这么空空的把筷子放到嘴中:“因为我很喜欢跑步。”他补充,“王教练也说,我有这个天赋。”
裴闹春下意识地心里一抽,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孩子说的是“王教练说”,而不是他相信自己有这个天赋,也许是他想多了,可他居然觉得,向东连对自己最起码的信心也没了。
“那你自己觉得呢。”放到嘴里的菜,似乎都带着苦味。
“我?”裴向东犹豫着,他在此之前,对田径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概念,顶天了就是觉得自己跑得快而已,或是有些幻想,真的觉得自己能踏上赛场,左手奖杯右手金牌,那不是在白日做梦吗?
“嗯,你。”他试着想和儿子对上眼神,却只能看见他低下的头。
“……王教练说我可以的。”他很难从容地回答,“我,我在学校,出去比赛都跑得比别人快……”
“所以,你觉得你在跑步上有天赋对吗?”裴闹春心里挺难受,这年纪的孩子,不该无法无天、总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吗?
他想过自己也许能为国争光,可这也只是想,真的要在爸爸面前点头承认,嘴上却一下挂了沉重的砝码。
裴闹春差点叹气出声,他硬生生憋了回去,生怕给了孩子什么不好的暗示:“爸爸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个选择,没那么好做,你要去练跑步了,肯定要耽误自己的学习,如果你自己都不确认你有这个能力,你说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我觉得,我可能是有的。”即使被逼到了死胡同里,裴向东依旧下意识地选择了婉转的说法。
“行吧。”裴闹春异常挫败,他面对这样一个,把自己的心关起来,只伸出触角,感知着外界一切的小蜗牛有些束手无措了,“那你也明白这个决定做出来对你影响有多大吧?”做决定前,总得和孩子分析好事情的利弊。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如果你没练出成绩,又耽误了学习,你要怎么办呢?”他提出了一个观点,裴闹春当然可以直接让孩子去练跑步,可这决定一做出,是要影响一辈子的,他希望裴向东自己要想好,可这下的裴闹春,并没有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下,他说的话,在裴向东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意思。
——爸他果然还是觉得我没这个天赋。他习惯于悲观地去想,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黯淡。
裴闹春心里一咯噔,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对了,立刻往回补:“爸爸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知道的。”他低声地回。
不,你不知道。裴闹春无奈极了:“爸爸不希望你以后后悔——”
——所以你就直接不让我去试吗?这话,我听过的。
裴闹春像是能看到儿子身边越来越重的阴影,他放下筷子,抓住了裴向东的肩膀,这身体接触,一下要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父子俩的眼神对上,一个是专注、另一个是满满的伤心:“向东,你能好好地听爸爸说吗?”
“能。”裴向东不自在地缩着肩膀,点了点头。
裴闹春长话短说:“爸爸今天和你提这个,是因为王教练又来找我了,他给我看了你的成绩和国内目前的数据,我意识到,我的确误解你了,你确实在跑步上是有天分的。”
这话像是一个大锤,一下砸在了裴向东的脑袋上,他愣神地看着父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似有光彩一下略过,又变得黯淡。
得,死结,裴闹春忽然意识到——虽然这个孩子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可他压根就不相信,他的父亲会认可他,这根本就是死循环,哪怕裴闹春这下说的,确实不带有批评色彩,可在他的心里,也全会变成晦暗的模样。
“但是说实话,爸爸也还不确定,因为我不懂体育,你知道的。”裴闹春能看到那孩子一下放松的模样,像是他的这句不确定,才是刚刚那一番话中,唯一的一句实话,“王教练和我约好了。”
“啊?”他惊讶地张开了嘴,眼神里是迷茫,约了什么?
“他和我说,想让我看看你跑步的样子。”学校周六上午还上课,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王教练还没能跟儿子说,“那就跑给我看吧,你自己来证明给我看,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跑步,也确实有天赋。”
父子俩距离并不远,能清楚地看见彼此的神情,裴向东同样能清楚地看见,父亲眼底的坚定,他要跑给爸爸看吗?他……能行吗?
“裴向东。”裴闹春能瞧见这孩子的犹豫——在原身的记忆里,这孩子即使是在这个破釜沉舟的夜晚,也是这么低着头,不看人的,说了句,爸爸我真的喜欢跑步。他习惯性的躲避父亲的眼神,像是不看,就不知道父亲对他的失望。
“嗯,我在。”
“如果你真的会跑,那就奔跑吧。”裴闹春说得认真,“我也想看看,我儿子跑起来是什么模样的。”
“好。”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忽然点头,语气也变得坚定,他有太多次,想让爸爸去看看了,记得市中学生运动会的时候,由于是市级比赛,其他几个选手的父母都来了,唯独他是一个人,那时老师努力地帮他挥舞双臂喊着加油,可他却只记得,无论是回头还是朝前看,都看不见爸爸的身影。
“嗯。”裴闹春笑了,松开了手,忍不住往这孩子的脑袋上揉了揉,而后又缩回手,低头吃饭,他没看见,等他低下头后,裴向东迅速地伸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摸了一把。
……
天公作美,晴空万里,抬头往上看,能瞧见蓝白分明的美丽天空,时不时地微风吹来,云儿被吹散了又在远处,渐渐地汇聚在一起。
“动起来。”王教练一下下地吹着口哨,示意前头的三个少年跟着他的节奏动作,他身边的市队的苏教练,他昨天下午,一和裴医生分开,便立即电话联系了苏教练,央着对方借来了三个孩子,又确认过了a县中心体育馆下午没人,提前约好了场地,可以说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嗯,你们自己在动一动。”他看着表,他同裴闹春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眼下只差十分钟了,人还没来。
“老王,你这回可真挺上心的啊!”苏教练撞了王教练一把,两人以前是同学,若不是王教练和他说了一嘴,他去翻了市中学生运动会的记录,这还不知道出了这么个苗子,“不过,你现在就能肯定他能行?”虽然这孩子的确记录上跑得挺快,可终究他们市运会也没那么规范,用的是手计时,不太准确。
“你再说什么笑,难道你看不出?”王教练白了回去,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没看过裴向东比赛,“我忘了你没看过他比赛了,这孩子的节奏感、爆发力,都特别好!虽然报的几个项目都不长,但耐力也很高,他四百米半程冲刺后,还能跑能跳的。”
“你说不错,那肯定不错。”苏教练一听,也认真地打量起了裴向东,只是他向来比老同学差上点,倒真没看出什么惊才艳绝之处。
王教练这段时间来,在裴闹春那吃了无数次闭门羹,早就憋坏了:“我给你说,这孩子虽然吧,是在校队,可他们县城中学的体育老师,也就是那么个师范毕业的,以前都没专业练过体育,他去市里面比赛的时候,还穿着双帆布鞋呢,运动服是一套篮球衣。”王教练扶额,依旧记得那神奇的搭配,对方后来进了决赛,直接在场馆里借了一套,“还有,我问过他老师,他们学校正经鸣枪跑过几回,那老师告诉我除了运动会没有,笑着说,他们总不得在学校里天天打枪吧?”
他痛心疾首:“你说这么个好苗子,要是早到我手上,起码省里的比赛,是板上钉钉地有名额,就这样。”
“那是挺好的。”苏教练点点头,“对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说到这,王教练的脸色更差了:“再等等吧,向东的爸爸还没来。”他就怕裴医生改了主意,不肯来了。
站在那的裴向东,也和身边的人格格不入,市队里来的那两位,虽然就比他大一两岁,可已经接受了好几年的专业培训,穿着运动服后,露出的胳膊和小腿的线条模样,和身边的裴向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明明在做着热身,可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住地往场馆的入口看,a县中心体育馆很大,出入口很多,可像这样没有使用的日子,只会开放一个,他心里反反复复地做着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