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都不觉着这事儿有错,因为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你相信你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对的,从来、也永远都不会失误。反过来,若有人敢质疑你的认定,你便会将那人跟你自己选好的仇人一起来恨。”
“说到底,你不是不容人给你一个真实的答案,实则你是不容人来挑战你的自信——你对自己的认可,才是这天地之间,你所当做的最重要的事。”
绵宁说着,忍不住抿嘴一乐,“还真别说,你这样的性子,是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嫡系格格该有的模样儿。你像狼一样自信和孤僻,不容挑战。”
“还有,你这样的性子,是合适当一个主母的。有你这样的主母当家,家里一般起不来什么幺蛾子,能让男人在外头安心省事儿——若从这一点上来说,当年汗玛法和汗阿玛为我挑中了你,当真是选对了人,的确是用心良苦。”
“可是他们二位毕竟总归想不到,你与我却从来都没有真真正正地一条心过……”
舒舒一颤,绵宁眼中追着涌起了凉意,可是他面上的笑意却反倒越发地浓了。
“一个没法儿跟自家男人一条心的主母,便是再有狼性,便再是驭下有方……又有何用啊?甚至日子久了,这主母反倒会将精神头儿都转到跟自己男人争斗上来,甚至以为不仅这个家里的人,连她男人都应当听她的,对她俯首帖耳起来了。”
舒舒终于打熬不住,眼角已是迸出泪花儿来,“阿哥爷这算什么话?!我不跟阿哥爷一条心?我不跟阿哥爷一条心的话,那我这些年苦心孤诣,是为了帮谁去争夺储君大位?”
“明明朝野上下都知道如今皇后娘娘是卯足了劲儿,想要扶着三阿哥,与阿哥爷你争那个储位呢!可是阿哥爷偏偏非要卖个面儿上的好,非要还赚个孝子的门面,故此与皇后娘娘非得演出来一个母子情深啊——甚至,阿哥爷都非要超过三阿哥和四阿哥去,在皇后娘娘跟前比人家的亲生儿子还孝顺呢!”
“阿哥爷既如此,皇后又如何肯放下这样好的机会去,三不五时的便在阿哥爷面前递两句小话儿,阿哥爷每回都是想都不想,这便言听计从……便是这回辉发那拉氏抢先得了阿哥爷的种,还不是皇后娘娘授意的?”
绵宁听到舒舒说这个,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并未张口分辩。
见绵宁如此,舒舒心里就更有了底,可是却也更加心寒了。
“……阿哥爷要跟皇后娘娘做戏,阿哥爷要对皇后娘娘言听计从,那难道咱们家就真的万事都只能俯首帖耳?那,咱们还怎么护着咱们自己,还怎么防范着皇后娘娘和她的儿子们去?!”
“正像那戏台子上演的似的,这世上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来帮衬着。在咱们家里,既然阿哥爷选了要唱那红脸,便也得有人出来唱那白脸,扮那恶人去吧?”
“我知道,这还能指望谁呢,也唯有我自己来了。皇后娘娘那边儿但凡有对阿哥爷不利的,阿哥爷自己唯唯诺诺了,可是我却要站出来,每件事每个字儿地替阿哥爷争,不容得她仗着她是中宫、是长辈,就能任意将阿哥爷你给揉圆搓扁了去!”
舒舒说着乐开了,她抬手抹一把眼角的泪花,“我便是这么维护阿哥爷,比维护我自己还更上心,可是却终究换来什么呀?我换来的竟然是阿哥爷隔三差五地就说我,跟阿哥爷你不是一条心……”
“那我倒要反问阿哥爷一句,我做这些,若不是为了阿哥爷你的话,我又是为了谁?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么?我一个妇人,我争来这么些,对我自己来说,有任何的意义么?”
“再说了,我又还没有孩子,我争来这些,难道是给自己的孩子预备着的?”
“又或者,我还能是为了我母家是怎的?如今我阿玛都不在了,我弟弟年纪还小,便是承袭了爵位,却也不是我们家大宗的果毅公,而只不过是伯父留下来的一个小小的子爵罢了……我母家的一切都已经就这样了,我还能怎么着?”
舒舒的这些话,饱含怨怒,却也依旧还留着表白的底子。绵宁依旧含笑听着,毫无触动。
这些话终究对他来说,早已经不新鲜了,就算舒舒自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是……对他来说,当真是半点儿用都没有,反倒给他添了许多的麻烦去。
那些她自以为是的计谋,那些她觉着别人都看不穿的把戏,实则压根儿就没维持多一会子,一旦败露之后,反倒要他来替她找补……她给他带来的助益,早已随着她阿玛布彦达赉的死去,而所剩无几了;甚至,她给他带来的麻烦,早已大过这点子助益去了。
想到这儿,绵宁便又笑了,笑得更为灿烂,“对了,你还想知道岳父是怎么死的么?还是,反正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且你已经在心里认定了一个仇人了,这便都可以不用再追问了?”
舒舒惊愕地望住绵宁,“怎么,听着阿哥爷的意思,仿佛阿哥爷倒是对这事儿,心下颇有些数儿?”
绵宁罕见地露出鬼道的一笑,“嗯,毕竟他老人家是你的阿玛,是我的岳父。既然是这样的身份,他老人家的一切自是都与我有着瓜葛,那我如何能不留神他老人家去呢?”
舒舒不由得一怔,眯起眼来打量着眼前的阿哥爷。
他好陌生啊,陌生得仿佛完全不是十三年相伴的夫妻。又或者说,不是他这个人陌生,而是他此时面上的诡异神色太过陌生。
二阿哥在外人眼里的形象一向是什么样的?勤奋、持重、隐忍、孝顺……这样的人,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既然阿哥爷知道,为何阿哥爷这些年都不告诉我?”舒舒几乎是吼出来的。
绵宁耸耸肩,“你不是也没追着问我?你早就有了你自己的小算盘,凭你的自负,你认定的人和事,又岂是我能改的?故此我又何苦说?说出来,非但解不开你心中的疑惑,反倒又会惹来你与我的一场大吵……便是你不烦,我都烦了。”
绵宁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儿,一向清癯的脸,在灯影和夜色的分割之下,越发地显出几分寒峻和凉薄来。
舒舒只觉自己有好几口气儿都梗住了,就卡在嗓子眼儿那,上不去也下不来。
“那今日阿哥爷又为何想说了?阿哥爷今儿就不烦我与阿哥爷大吵一场了么?”
绵宁听着,仿佛觉着有趣儿,竟又启唇轻笑,“福晋,你难道不知道么,人的忍耐总有一个限度。而一旦超过这个限度去,有些人是不能忍了;而对我来说,我反倒不觉得生气,甚至还觉着有趣儿了。”
“对于你在乎的人,你看她与你吵,你会跟着一起生气;可若你都看开了,不在乎了,那么看她在你眼前吹胡子瞪眼睛的,你就反倒不生气了,还好像看着戏台子上的戏子演戏似的,只剩下有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