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因帝疾,常念皇三子滕王,派人南下宣旨召回京中。
这一去又有快十日没有消息,长安城里的百姓似乎感觉不到这个腊月里的冬寒,他们照样的过腊八、祭神佛,议论议论城中的大事小闻,街市巷尾尽是卖兰芽、胡桃等物,又不时有佛会,还有僧尼讲经化缘,永宁门外的宫灯已点,夜间也是一片灯火通明,无比繁华热闹。
然而皇宫里却丝毫不显热闹,只笼着隐隐的紧张和压抑。
皇帝靠坐在龙床上,将侍疾的妃嫔都赶了出去,只留皇后一人。
夫妻两个相对良久,老皇帝一闭眼,极痛心地叹了口气,眼圈微微红了。皇后身子一颤,“老三他……?!”
皇上也是眼眶发酸,伸手徐徐握住了发妻的手,微哽着声道:“是朕疏忽了!兴许该早早将他放出京去,另封地为王。他军功远胜太子,朕想过他日多半要遭忌讳。可是又总想着他们是亲兄弟,总有骨肉情分,况且自前朝起,与突厥、高丽、漠北之战不断,朕曾不断敲打太子,要念骨肉之情,要有容人之量,老二、老三都该是成为他的臂膀的!可惜……”皇上吁出的气有些发抖,“朕没想到他当真如此心狠手辣,尚等不及朕闭眼他就要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了!”
皇后的眼泪已止不住,尚且抱着一丝希望:“皇上派出去的人回来了?那庆儿?兴许不是太子呢?他们兄弟间一向很好,太子不会的……”
“朕比你更希望不是。”皇上一激动,连连咳嗽起来,“那日老三媳妇进宫,她未敢明说,但话锋里无不暗指太子有意要害老三。我当时大怒,气她挑拨他们兄弟感情,命她撞柱谢罪。你也是在的,那孩子倒对老三全心全意,指天发誓,没有丝毫犹豫便一头奔过去,若不是朝阳眼疾手快扯住她的脚,当时恐怕也是没命了。我口中那般说,可你明白,心里实也是不安。遂派彭刚带了一十四人南下给老三传旨,这些你都晓得。但你不知道的是,他们走后,我心里越发难安,于是又暗派了宫中四名侍卫悄悄尾随而去。”
皇上坐直了身子,眼里蕴着难言的愤怒和伤心:“幸而朕暗中又派了人,你猜猜他们怎样了?”
皇后下意识摇摇头,老皇似也只是这么一问,不等她猜自己便冷笑了一声,续道:“彭刚一行人在巢县便遭人截杀!尸体被沉了江,四个侍卫打捞一整日方寻到彭刚的尸首,细加查验,才在他嘴里找了这个!”
老皇摸出一物,掷在皇后跟前。——那是约两个拇指肚大小的一块儿小圆牌,图案像个火字,横着一看,方能瞧出是个太字。皇后手一抖,死死盯了半会儿,忽用力砸了两下心口,差点儿撅过去。
老皇指着那牌子,铁青着脸道:“彭刚是朕派出去的人,他明明知道,却敢在半路截杀,是何居心?倘使朕不曾另派人暗中跟着,根本不会得知此消息。从长安到江南,快马来回也需半个月的时间,现下从北到南一路多雨雪,就得二十日左右,怎么着也得过了新岁,那么,在朕得到消息之前,他又会做出甚么事来?”
皇后闭了闭眼:“那庆儿呢?”
“尚没有消息,他八成已离了江南往长安赶,但以那逆子敢暗中劫杀彭刚等人来看,应是凶多吉少。”
皇后怔怔地,看着自己苍老许多的夫君忽而悲哀起来,呜咽出声:“他们兄弟三人,幼时最是懂上孝下悌,从见不得旁人欺辱自己兄弟半分,今日却……啊啊!”她心中大恸,忍不出大声哭出来。
老皇帝也极是痛心,他登基两载,龙椅刚做出点儿感觉来,亲儿子就要往下赶他了,他是真难过,不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有温热刺眼的东西滴在了明黄的龙床上,一点点渗开,由鲜红变为暗红。
“皇上!”皇后大惊,慌乱地拿起黄绢擦拭,一面冲着殿外喊道:“来人!”
皇帝却紧紧抓住她的腕子:“莫要声张。方才朕与你所说之事也尚且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天下方定,朝中乱不得。你除夕之前哪里也莫要去,便移来这暖阁中陪着朕吧。”
皇后本就又伤心又惊慌,闻言愣住,颤声道:“皇上连我也信不过了吗?”——怕她给太子递消息?
皇上疲惫地摇头:“朕……是怕你心软。”
外面的老太监躬身进来,轻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医已等在殿外了。”
皇上缓缓用黄绢拭干净嘴角,又漱了口,这才吩咐:“让他进来吧。”
等太医给皇上诊完脉,皇后回到西暖阁时发现外面三三两两的当真守着禁卫。
皇帝服了药,小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全黑,他睁眼看着帐顶,良久才叫了一声:“庞济。”
“在”,禁卫军统领庞济躬身进殿。
皇上坐起来,静默了半晌,吩咐他:“你带上崔提,去将崔相给朕请来,他若托病,便是抬也将人抬进宫来。”
庞济刚要应声,皇上又道:“之后,你悄悄去一趟北军大营。”
庞济附身过来,皇帝低低说了几句,他便躬身告退,披着夜色出了皇宫。
☆、第195章
腊月二十三。
因明日便是“交年”,京城中上至达官贵府下到百姓小舍,明晚都要请人诵经,摆些水果、酒品等送神,请灶王爷,因而今日城中有许多僧人和道士,不时会到各家里化缘。
明玥让人专门备了些素食,若有来化缘的僧尼,都可在外院用饭、小憩,裴夫人瞧了很是满意。
过了午时,裴夫人叫明玥和裴姝过去说了会儿话。因朝廷自腊月二十八开始放休,前朝时自元日开始,官员们便借着拜年之由行些贿赂之事,改为大齐后,朝廷下令,年节时官员间走访贺拜不准赠物,反正是相互道贺拜年,诚心诚意就好。
这旨意在头一年大家都一个比一个执行的严格,相互串门拜年时都着直裾,进门时袖子一甩,个个是“身无长物、两袖清风”。不过总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干巴了一段时间,总要有人情往来,他们明面上不行,后宅妇人这里便成了块“重地”,而且一旦有不合眼的,男人们也可说并不知情,一推干净。朝廷一看,下明令也只是个治标不治本的烂法子,又因皇帝才登基不久,到底不是时候,遂也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去了。原本是在年后多走动,但总归有条明令在,慢慢地便赶在节前。约从十一月底开始,街上便多有香车出行了。
裴家在长安根基尚不算深,况且在这个时候形势敏感,裴云铮交代除了相熟的几家,其余都不必理会。是以明玥这几日颇花了些功夫应付来“串门儿”的夫人们,一应好水好茶的招待着,笑容也是客气又有礼,只是不管你送来的是什么,便是一根鸡毛她也不会收。官职高的,她不会帮着夫君去拜访巴结;官职低的她也一样热情周到。如此几次,倒是在京中后宅里博了个鸡婆的名号,明玥与裴云铮说起来还笑了好一阵儿。
不过相熟的几家还是要去走一走的,裴夫人让明玥列了个礼单,这会儿一瞧很和心意,——多半是写家常的吃食,且越有官职的礼越轻,像阮家,便只送一大把兰芽和自家炸的四样果子。
裴夫人看完点头:“既表了咱们的心意,也不会叫旁的人落下什么话柄,这个时候不在礼重,在情分。”
娘三个说笑几句,裴云韬来问安又坐了半晌,几人正商量着先去哪一家,外面有门房的婆子来报,说公主府派人来了,请太夫人和二夫人去府里说话。
裴夫人笑道:“可巧呢,咱们也正商量着要去公主府,快请进来吧。”
不多会儿,门房领进来一个穿酱色衣衫的嬷嬷和一个个子高挑的大丫头。那嬷嬷明玥没见过,高个儿丫头是个女官模样,很眼熟,是在公主府里见过的。
二人见过礼,递了公主府的牌子,那丫头笑着道:“公主这些天便念叨太夫人和少夫人呢,今儿差奴婢过来看看二位得闲不得闲?请过府里说说话。公主是这几日身子沉,不爱动,否则就直接来府里了。”
裴夫人笑道:“我们这里正说着,就准备去拜见呢。”
那姑娘一笑福身,“那就请太夫人和少夫人随奴婢们走吧。”
明玥有些日子没见葛凤栖了,吩咐邱养娘和红兰把东西点上,便问:“公主最近可好?”
“公主很好,驸马爷也很好”,姑娘笑道:“就是如今不能骑马、练武,公主觉得闷得慌。”明玥想想葛凤栖的性子,觉得没准哪天憋不住就得打马出来跑一圈。
几人出了府门,见已有车候着,车前挂着公主府的标志。
因还有邱养娘、红兰以及另外两个嬷嬷带着东西跟着,明玥想了想,还是叫外院驾了辆车。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那酱色衣衫的婆子看了看道:“夫人,这车里很是宽敞,都坐得下。”高个子姑娘闻言立时瞥了她一眼,那婆子微微蹙眉,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