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呀。”徐外婆跟着他的话音说,然后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黄土埋到这里了。”
她以前从不肯承认自己老,这是第一次当着他面说这种话,徐西临:“您说什么呢!”
“人不能久留的。”外婆说,“我爸爸活了六十岁,妈妈活了七十一岁,我都超过他们了。”
徐西临勉强笑了一下:“过去的人寿命短,您怎么也得活到一百一才对得起二十一世纪啊……谁还没摔过?窦寻还一天到晚在拳馆里摔得跟个西瓜皮似的,不也活蹦乱跳的么,您这就是赶上寸劲了,怎么还说起丧气话了?”
“嗳,”外婆摆摆手,“不丧气,寿数是定的,我晓得的。外婆有句话想帮你讲啊。”
徐西临只好洗耳恭听。
外婆沉默良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了。
徐西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嘴角不由得绷紧了。
外婆似乎是斟酌良久,才慢慢地吐出一句:“你和小寻,不要在一起了吧。”
徐西临的心刹那就凝固了,窦俊梁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外婆一句轻轻的分量重。
她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徐外婆难掩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点忧色,拍着徐西临的手说:“我不该啰嗦,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耐烦听老人家讲话,我忍了好久,可是摔倒的时候,我就想,这下完了,看不见小临大学毕业了……所以刚才躺在这,还是觉得有话要早讲出来才好——你们俩太难了,以后我走了都不放心,还是……算了吧。”
徐西临说不出话来。
匆匆赶来的窦寻急刹车在病房门口,被里面飘出来的对话兜头撞了个魂飞魄散。
然后窦寻想都不想就往外走去,在医院大厅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才给徐西临打了电话:“我到医院了,哪个病房来着?”
徐西临心力交瘁,没注意到窦寻的异状,交代了一声就回家取换洗衣服。
他浑浑噩噩地飘回家里,在玄关换完鞋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突然一黑,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咣当”一声,连独立衣架一起拽倒了。
家里没人,灰鹦鹉吓得炸起了毛,飞到玄关的小吊灯上低头看着他。
徐西临觉得整个天花板都在转,爬了两次没爬起来,只好顺势往冰凉的地板上一躺。
他忽然有点明白徐外婆当年为什么想卖房子了——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他们家实在太大了,有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时,这家大得温馨富贵,如今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她一个老太太每天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大概听见楼上楼下一声异动,都要心惊胆战半天吧。
难怪她从前总是在家,现在总往外跑。
足足有四五分钟,徐西临才攒够了爬起来的力气,他慢吞吞地把衣架扶起来,手机又响了。
现在电话一响他就紧张,接起来发现是辅导员,徐西临才大大松了口气。
可是辅导员的语气却不怎么轻松,她上来就说:“你觉得自己信号与系统考得怎么样?”
徐西临愣了愣——考试周持续了十多天,这门课是最早考的,可能成绩已经出来了。
辅导员那边叹了口气:“这样吧,明天你到学校来一趟,我带你去跟周老师吃顿饭,不能挂科的,你知道吗?”
徐西临成绩可以稀松平常一些,反正他综合素质得分已经满了,拿奖学金没什么问题。但他不能挂科,学校有规定,挂一门课,取消当年所有评优资格和奖学金资格。
放下电话,徐西临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念头,他想:“维生素我撑不下去了。”
第50章 矛盾
窦寻虽然回家总是不声不响,但其实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一意孤行地去了一家还算有点规模的医药公司,才上班第一天,就得出了老板都是傻逼的结论,过了又接触了几天客户,对人类这个参差不齐的整体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有些人至少一分钟原谅他们八次才能把对话进行下去。
同事刚开始对他还算友好,后来无意中听说了他的学历,全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他——你不好好在实验室蹲着准备拿诺奖,来我们这抢什么饭碗?
从那以后,窦寻就不叫窦寻了,他有了个新名,叫“我们那有个某某学校毕业的小孩”。
他成了个牛皮、门面、西洋景,闲得没事就给人拿出来吹一吹、摆一摆。大家像热衷于围观明星卸妆一样,围观网上卖猪肉的博士,穿糖葫芦的硕士……以及跟他们一样当医托的窦寻。
窦寻性格很独,集体观念淡漠,以前从未对母校产生过什么归属感,但是这段时间,每次他的学校从那些人嘴里说出来一次,他就觉得自己给学校蒙羞了一次。
老板则十分热衷于带他出去见客户显摆,客户不能白见,需得就着酒见。
老男人们的酒桌文化能写成一本当代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窦寻大多数时间感觉他们说的都不像人话,实在没法降低格调加入进去,只能反复被呼喝着敬酒、喝酒,相比之下,当年吴涛在月半弯拿啤酒灌他简直太小儿科了。
窦寻每每招架不及,中途就要出去撕心裂肺地吐一场,再狼狈不堪地爬回来,还要被人笑呵呵地指点说“你看看你,读书都读傻了吧,以后要多锻炼啊”。
这是一个反智、反理想、反年少轻狂、反天真热血的地方,每一个走进来的人,无论资质性格,都要给按进千篇一律的绞肉机里,反复磋磨捶打,最后出一个和大家殊无二致的成品。
窦寻从最开始的无所适从,很快到了听见“上班”两个字都想吐的地步,干得都快厌世了,撑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地负隅顽抗。人绷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变得只有暇看脚下的路,而忘了远方。有时候窦寻都忘了自己最初的计划和决定工作的初衷,他只是想争这一口气而已。
不料他猝不及防间在病房外面听见了徐外婆的话,连日来的不安终于攀到了顶点。
外婆对他倒是没说什么,跟窦寻待了一会,精力就不济了,一句话说了一半,歪头睡着了。
窦寻坐在旁边看着她发呆,想起自己的奶奶,想起她身上雪花膏的味道被一股腐朽的气息掩盖,想起她那双因为藏了太多来不及说的话而浑浊若盲的眼睛,又想起方才自己在门口听见的那句“算了吧”,他心里的绝望像水中涟漪,一点一点扩大到无穷远的地方,一时魔障了。
徐西临取了东西回来,窦寻激灵了一下,涣散的目光立刻紧紧地锁定住他,期待着他说点什么。
可是徐西临什么都没说,他把东西放在一边,伸手摸了一下窦寻的头,小声说:“你先回去,今天我看着她。”
窦寻不依不饶地扣住了他的手,惶急地寻求一点手指交缠的安慰。
徐西临透过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窦寻,本来在迟疑,这时,本来睡着的外婆忽然动了一下,徐西临好像吓了一跳,蓦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窦寻的视线,见外婆依然是闭着眼,这才疲惫地松了口气,对窦寻说:“好了,快走吧。”
窦寻的心倏地就沉下去了,他走了几步,在门口转过身来,恨不能吮其血啖其肉的目光落在徐西临日渐狭窄单薄的后背上,心里执拗地想:“我死都不放开你。”
第二天一早,徐西临就把外婆交给护工,匆忙赶去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