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有道理,于是不负良辰。
天边泛白,路灯安静熄灭,黑漆漆的工作室内洒进灰白,一切晦暗有了明度。雕塑上沾着斑驳液迹,套与纸散落一地。人已在休息室内的大床上,却没睡着。
高高低低、细细碎碎的叫喊声停歇,屋内正放着德彪西。他的作曲法中,和声不落俗,不拘于传统,追求印象派绘画的朦胧诗意。那些音色从昏沉到明晰,再从空白走向缤纷。
钢琴音好比这一夜,在欲海中浮沉。有水波,有响亮和弦,有热吻如黎明到来。
“阿川,”季元现声音软糯,夹了舒服的鼻音。嗓子痛得要命,心里甜得不行,“其实,八年前我只有一件事很后悔。”
“就是没有再多点耐心,跟你好好解释为什么叫你走。”
立正川抱着他,手指轻轻滑进季元现的头发。他垂着眼眸,“当时意难平,我已经不生气了。”
已经不生气了,季元现想得心尖一疼。
仔细想想,立正川或许可以理解他为了家庭,放弃稚嫩的爱情;可以理解为了走得更长远,选择忽视眼下的机会;可以理解为了变强大,推开不成熟的恋人。
这些立正川都能理解,但不会打心底赞同。抉择在自己,路是季元现亲手选的。当年他跳脚,四处发脾气,他说“你们都逼我”!
其实等同于放屁。
没有人可以逼他,季元现多年后终于明白。那是年少没主见没定力,遇上困难只会嘴上说坚强。他分明可以选择更温和的方式,却因耐心不够伤害恋人。
立正川不追究,而季元现闷声承受痛苦,倒也算条汉子。
“这次,可不可以换我来包容,换我来给你依靠。我来照顾你的生活,”季元现埋在立正川颈窝处,瓮声瓮气,“我们再耐心一点,再缓慢一点。不要那么急,也不要爱得那么满。”
“我想和你享受生活,吵架可以,但绝不要散。”
“我不会再不要你,你也别,别不要我。”
立正川问:“那我们现在算什么。”
“你回来又不是跟我复合的,”季元现嘟囔两声,有了点困意。他半眯眼,低笑,“就……半个炮友吧。”
立正川“嘶”一声,在他眼睛上亲一下,算是勉强同意。
季元现快睡着了,从昨晚到今晨,累得一会儿在云端,一会儿在人间。他迷糊道:“还有,跟你说个事。”
“签证我已经办好了。”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结婚。”
第六十三章
今年迟迟未落雪,冬日晴得宛如初夏。西伯利亚冷风唱着歌,夹了柴可夫斯基式忧郁。阳光倾泄地张牙舞爪,萧瑟躲得蹑手蹑脚。
城市角落疏斜的腊梅开得摧枯拉朽,简直快要荼蘼。
秦羽找季元现喝过一次酒,哭得也快荼蘼了。
季元现没听清实质内容,秦羽三句一嚎啕,手机屏幕碎成蜘蛛网。黑屏,没法儿开机。而秦羽灌着烈酒,眼泪与鼻涕齐下,指着手机问季元现:“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以为,我以为对他够好。不束缚他,给他全部自由。他就会在我身边。”
“我以为我不在意的,他凭什么不接我电话!”
“……你喝多了。”
季元现没有抢酒,抱臂坐在旁边。他眼神不算冷淡,亦没有过多心疼。
“羽子,我以前怎么说的。你要是个双,趁早成家,你玩不起,别人也不见得想和你玩。你要是个同,就把满心的不安全、不确定收一收。”
“你是觉得自己傻,还是林沈海傻。林家没找你算账,简直是法外开恩。”
年底林沈海走了,具体去哪里,不知道。走之前秦羽和他大吵一架,天翻地覆,恨不得弄死对方。那些年对感情的放纵,不认真;对彼此的忽视,假装不在意。一次性戳开脓疱,伤及筋脉,在骨头上狠狠刮去血肉。
起初,秦羽不在意。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同样花天酒地,似乎生活里从未出现林沈海这人。
直到某次,他开车经过大时代广场,荧幕上放着某导演回归名作。秦羽忽然停车,不管身后车鸣此起彼伏。他趴在方向盘上泪水纵横,似体内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走过一格,然后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痛苦心酸、悔恨失意,尽数鲜活起来。
像是报复他,报复那些故意纸醉金迷,麻痹离愁的日子。
“他说他想和我去看那部电影,”秦羽眼睛通红,牙齿咬着杯壁,眼泪直直往下坠,“我没答应他,我说那天有个新看上的嫩模找我撑场面。我没答应他。”
“他也没说什么,其实他再坚持一下就好。我就不确定,我就想再试试他。他如果说,秦羽,你别去了。我立马,真的,去他妈的嫩模,去他妈的世俗。我就要他!”
“可是……可是……”
可是为什么最后,谁也没开口,谁也没挽留,全都选择远走放手呢。
秦羽和林沈海这类人,胜在拎得清,也败在拎得太清。学生时代轻狂桀骜,但细看下来,从未做过有损家族颜面的事。长大了沿袭这种作风,搞个同性恋亦不正大光明。
因为自个儿知道,没结果。他们豁不出去,也不愿给平步上升的家庭惹祸事。或许玩到某天累了,转身找个女孩。结婚生子变老,流程一步不差。
很少有人是第二对季元现与立正川,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幸运。年少延续下来的清纯暧昧,后来发展得有些淫荡。肉体交流不在少数,或者说他们每次见面,均以打炮开始,以操不动结束。
秦羽没想过与林沈海交流,可能对方亦如此。所以现在林沈海拍拍屁股走人,不想挨炮了,也情有可原。本该在此分道扬镳,他们自己清楚,这是最后关口。
青年时期消费不起娇贵的爱情,要么站出来,站在青天白日下。要么走出去,就当从未有过这段不应该的露水情缘。
那天酒吧格外静,可能是工作日,可能也不是。但季元现记得,确实很安静。他们正前方的玻璃,倒映出两人身影,一瞬有些恍惚。八九年前,意气风华的秦羽从不会哭。
他只会攀着季元现,一口一个小司令。他只会在插科打诨时掉链子,然后没心没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