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穿着朱袍的帝昊亲信,很得士兵爱戴,他并不高大的身影,在城中来来往往。虞苏很少会去留意别人是否在观察他,或者注目他,否则他会看到一双沉思的眼睛。
这一双眼睛盯着他,已经有好些时日。
虞兵大部分驻扎在寻丘外头,只有少量在寻丘西门歇息。虞苏过去,正好见到妘周和风川领着一支小队进城,这支小队里的士兵,以虞城北区的人居多。
这些时日,光顾着打仗,虞苏和这两位亲友交谈得少,也不常能碰上一面。虞苏过去打招呼,风川和妘周都像其他人那样称呼苏卿,客气中,也带着份昔日的亲切。
“川,妘周,你们那边有人受伤吗?我这里有些止血的草药。”虞苏身后跟着医师壶,壶擅长制作止血的草药。壶背着个医箱,他是个相当寡言的人,听到虞苏提他,他不过挑了下眉头。
妘周说:“都有。”
风川回道:“勉医师给了药,我们受伤的人不多,够用。”
虞苏点点头,虞兵里也有位厉害的医师,而且比壶平易近人。虞苏跟两位友人寒暄几句,对壶说:“壶,我们到昆戎军那边看看。”
壶有点小小不乐意,说道:“他们戎人皮糙肉厚,往时送他们的药都给浪费了。”虞苏朝他投去一眼,眉梢带笑,壶有些无奈地拉拉医箱带子,默默跟上去。
昆极带来的士兵是昆戎的精锐,魁梧高大,强悍而可怕。他们即使受重伤,也不肯好好疗伤,反而以身上有刀箭伤为荣。壶只喜欢热爱生命,乖乖养伤的伤患。
虞苏对姒昊的友军一视同仁,缺衣缺药,他这里支援。他是帝昊的卿臣,掌管物资的输送和分放,也是由此,军中人人都认识他这么位苏卿。
帝昊信任他,胜过于任何人。如果有人得苏卿赏识,亦会为姒昊提拔。
伯密站在城楼上,目光搜寻虞苏那一身朱色袍子,在一众灰扑扑的将士里,他很显眼。伯密身边跟着一位少年,那是他的孙子姒舟。姒舟不解祖父在看什么,直到见到虞苏的身影,从城门外进来。
“大父,我近来从阿员那儿听闻一件事。”
姒舟有倾述的欲望,不过伯密没怎么搭理,他在沉思着什么。姒舟自顾自说:“他说苏卿和后昊有私情,所以才事事交由……。”
“别胡说!”伯密打断孙儿的话,脸上带着怒容。
“我……我也觉得是胡说……”姒舟愧疚低头,记忆中祖父从不发怒。姒舟觉得自己说了很不好的话,让祖父失望了。
姒员比姒舟年长,他们同是在规邑长大的洛姒族,这次姒昊攻打寻丘,他们才一起入伍。姒昊从洛姒族中挑选出一批青年才俊,有才能的都得他重用。
虞苏穿过城门,没有听到城楼上他人的议论,他就是听到,也不觉惊诧。有些人知道他和姒昊的关系,这些人都很可靠;有些人猜测他和姒昊的关系,这些人只能猜测。
入住寻丘后,姒昊驻守寻丘,派遣士兵修葺城墙,以待晋夷军来夺城。虞苏派遣骑兵去夷城,晋东和雒溪通报胜利,并且让留守的将臣将物资输送来寻丘。
大战后,是一段休息的日子,晋夷军一时也召集不来大军进攻。晋朋的军队经过这几场惨败,被打残了,但是帝邦强大,还没真正垮掉。
一日春雨,虞苏在姒昊的大屋中登记寻丘的人口,记述当地的地理。姒昊打算将日后投奔他的帝邦遗民,都安置在寻丘一带,芒川富饶,足以安居。
姒昊和虞苏闲聊,突然姒昊说:“苏,明日要去莫滨祭祀,你和我一样,都穿玄色衣服。”
莫滨在潍水东岸上,离寻丘有段距离。这个地方,是潍水的落日之所,也是埋葬帝向的地方。当年帝向自刎,晋朋掩埋了他,将他葬在潍水之滨。
寻地有传闻,帝向并没有在莫滨真正得到安息,后来晋朋掘了坟。那大抵是在巫辛占卜到姒昊还活着,且会威胁晋朋性命,晋朋由此做出这般疯狂的举止。
虞苏神色沉重,应道:“好,我明日穿玄服。你的衮服正好也做好了,只是冠上珠子,还缺几颗。”帝邦君王的冠上有垂珠,需要用到红玛瑙、青玉,白玉,绿松石等珠子。红玛瑙材料不易获得,而且加工需要高超的工艺。
姒昊回道:“无妨,我也还未抵达帝邑。”
帝邦君王的衮冠,相当考究,造价不菲,姒昊不急于拥有。哪怕没有一身帝邦君王的衮冠,人人也都知晓他是帝昊。
虞苏低语:“想看你穿上。”
他期待这一天多时,姒昊会是他童年梦中的那位君王。真想亲眼看到,触摸到。
姒昊低笑,将虞苏从背后搂住,他喃语:“到那时,苏,你是我的帝妃。”虞苏听到这一句话,反倒忧虑起来,他靠在姒昊怀里,望向窗户下往来的人们。
他们住在大屋的二楼,楼下的人们看不见他们,想要登楼谒见的君主,将士,需得到门口侍卫的通报。只要他们两人独处,难免亲亲我我。他们的关系,隐瞒一时而已,虞苏不认为能一直瞒住。
攻克寻丘后,帝昊的声名遍及天下,想要和他联姻的君主和大贵族有好几位。虞苏知道姒昊都推掉了,他不会和任何人联姻。当年在虞城时,姒昊身边没有一兵一卒,没有自己的一寸土地,他都敢拒绝虞君联姻要求。何况今日,他已称王,手中有精兵,还有众多友军。
第二日,姒昊带领众人前往莫滨,一行人浩浩荡荡。同行的有规君,任方和虞方两位嗣子,寻云息,昆极等将领,还有洛姒族的老臣和子弟们。
莫滨在潍水畔,而今潍水西岸是晋夷的势力,而东岸是姒昊的地盘。避免遭遇到零散的晋夷兵,姒昊派寻子息率领一支军队前去巡视。在前日,寻子息就已在莫滨驻扎。
有这样的保护,姒昊觉得还不够。出发的早上,姒昊亲手帮虞苏穿上犀皮甲,戴上铜盔,佩戴宝剑。虞苏也同样帮姒昊穿上盔甲,以防万一。他们心里对潍水,都有一份敬畏之情,不只是因为觋庚的预言。
清早出发,午时抵达潍水东岸的莫滨,在芒草之中寻觅到帝向的孤坟。它遭遇过毁坏,墓顶塌陷,棺木破裂,棺中有一些凌乱的骨头。
姒昊和伯密亲自捡拾骨头,换上棺柩,重新安葬。
这位生前不曾蒙见的父亲,姒昊只在梦中见过他。这人是他的父亲,帝邦一代君王,却孤零零,凄惨惨葬在芒草掩埋的水滨。
父王,等我攻进帝邑,会将你迁葬。把你安葬在鹿山山麓的墓地,和祖先们在一起,让你得安息。
姒昊在父亲墓前,行跪拜之礼,久久未站起。
水滨的芒草,随风摆动,它们那么轻柔,仿佛在抚摸人们的记忆,帮人追溯往西。虞苏看向那个长跪的身影,伟岸而静穆。他一身衮服,宽大的袖子在风中扬动,他头上戴着君主的乌冠,戴色的缨带在肩上舞动。
他不声不语,唯有水滨的风在为他诉说。
看着他的背影,虞苏眼眶微微泛红,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欣慰。当年那个从潍水逃命的婴儿,在二十年后,他回来了。
一众洛姒族沉默而静穆,尤其是那些帝邦的旧臣,眼中噙泪,眼眶发红。
姒昊从地上缓缓站起,朝他身后的洛姒族走去,他扫视他们的脸庞。他看见了悲痛,愤慨,怅然,愧疚,还有失落。水滨的风呜呜叫着,姒昊的心情平静,他迈开刚健的步伐,穿过洛姒族,走向他的盟友们。倏然,一支箭羽从姒昊身侧飞过,紧接着是第二箭,几乎同时,姒昊被任嘉扑倒在地,这一箭也射空了。
虞苏惊恐地朝姒昊大叫:“阿昊!小心!”
他站得远,他本要奔到姒昊身边,被依齐辰死死抱住。依齐辰吼着:“危险!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