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要先决定好,要去哪个地方居住,你总不能渡过任水,去虞地到处流浪吧。”吉华知道姒昊的话有道理,他现下过不了舒坦的日子,因受伤送去营地救治,还有营兵缉捕弓手一事,角山的人或多或少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只差不知晓他身份,也猜不出来。得益于角山偏僻,居民稀少,消息不通,人们对远邦的事很茫然。
“姚屯。”姒昊吐出两字。
数日前,姒昊房中,出现一位探访者,一个老头子,脖子上有伤,驼背,此人是扈叟。
姒昊在牧正家养伤不久,扈叟就找来了。那时,扈叟说话还比较困难,他不知道姒昊离开营地后的踪迹,他来找牧正反映情况。
他告知牧正他遭遇晋夷弓手,那两人明显在找姒昊,很可能是晋朋派出的杀手。牧正自然知道这些事情,见扈叟已获知姒昊身份,便也就不瞒他。
后来,扈叟得以见到姒昊,并且和他商议了日后之事。
当时吉华也在场,扈叟阐述他的看法,颇有启发。扈叟认为姒昊有两条路走,一条是丢弃帝子的身份,藏匿一世,同时他必须和任邑断去所有的联系;另一条,则是复国,这是极其艰难的一条道路,除非有天助,否则绝无可能,然而一旦成功,他将为父母报仇,夺回属于他的东西。
这两条路,姒昊其实也看到了,而且他很务实选第一条。
“扈叟,可有折中之法?”吉华恭敬询问。
“我已经有五十岁,帝子不过才十六之龄。我十六岁时,洛姒族何等兴盛,可谓风雨所到,日月所照,无不臣服。”那时帝邑的盛景,扈叟不曾窥见,但他见过络绎不绝的南国进贡大船,像巨大的水鸟般,扬帆于大河之上,驶往帝邑。
“那时,晋夷不过是东夷一个小小的部族,它的首领才刚在帝邦任职射师,为帝邦君王效力。谁也想不到,有天,洛姒族会被驱逐出他们营建的帝邑,而晋夷会成为帝邦的统治者。”
五十年间,扈叟看到许多兴亡之事,他的智慧,来自他的生活阅历,源自他家族的历史。
“帝子,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十五年之后,这天下之事未可知,你胜在年少,可以潜匿起来,寻找时机。”
扈叟这句话,让吉华点了点头,姒昊则仍是沉默,他自然也思考过时局变迁,然而事事难料,也许随着时间流逝,晋夷越发强大,而不是走向衰落。不过,将未来寄托于时运,也算还有一丝希望。
“我不想背负这身份而活,若它让我不堪重负,我会舍弃它。如扈叟所说,天下之事,兴亡本是寻常。”
姒昊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且去面对它已有数年。在一次次的思考中,他想了很多,切实地去想,他心中隐隐有一个奢望,但他脚踏实地,知道那不过是倒映在水中的月儿。
“也是,人生短短不过数十载,从心所欲。”扈叟没有对姒昊感到失望,他以前就觉得姒昊不同一般,很豁达,今日更是如此觉得。没有少年意气,深思沉着,像个饱经沧桑之人。这也许不是坏事,他身份特殊必须保有性命,才有后面之事。
“扈叟,阿昊若是隐居于虞地呢?”吉华熟悉姒昊,所以姒昊这些话,他是清楚的,也很理解。他立即问起隐居之事,可见他对姒昊的关心。
扈叟毕竟生活在任虞两地,虞地,他会比在任邑居住的吉华熟悉。
“虞君家族古远,为人高傲,不肯臣服新兴的晋夷,且任虞两国交好,帝子留虞地会比在寒方和缗方安全。”扈叟的看法,和吉华及姒昊相同,可见选虞地是正确的。
“扈叟觉得南洹如何?”姒昊询问。
“可以去住,然而最安全之所,还是要离任水而居,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去处:姚屯。”扈叟提的这个地方,姒昊和吉华都不曾听说。
“那是怎样的去处?”姒昊问。
“在虞城的西面,有座及谷,及谷里有一个大湖,唤为紫湖。紫湖之滨,有一处山地,就是姚屯。我女婿便是从姚屯出来,已有二十年,在姚屯仍有他家旧宅,可以居住。”
“是处聚落?”吉华思索。
“只有五六民居,他们住得散。他们耕种庄稼,也捕鱼,也打猎。”扈叟回道。
姒昊没说好或不好,只是点了下头,他还需考虑,紫湖离虞城很近。
枝头的一片叶子在秋风中摆动,眼睁睁地看它掉落,它掉落时,正是吉华听到姒昊说出:“姚屯”两字。吉华沉思了一会,大概也就枝头掉落两片黄叶的时间,他颔首,觉得姚屯可以去住,就是日后和姒昊联系没有那么便捷,不过少去联系,也多份安全。
“我乔装跟你过去,将你安置好,我再回任邑。”吉华想去看看那边的情况,让带伤的姒昊,去全然陌生的地方居住,他还是有些担心。
“不可,你明日便回去任邑。”姒昊觉得完全没必要,他不会独自一人去,扈叟会让他女婿带路。
“唉,我就这么回去,可怎么跟嘉说。”吉华摇头,听那姚屯就挺荒凉,还是个山地,野兽什么的估计也少不了,姒昊这么个伤员独自去住,怎么说都挺危险。
“你不必跟他说我几时动身。”何必老实跟他说呢,“华,我在任地生活十六年,早将自己当任人。我离开任方,日后若无机缘不会回来,你好好辅佐嘉,保护任方,我的事,勿牵挂。”姒昊的言语真切。他这些话,听得吉华感慨,可也无可奈何。
对吉华而言,他也一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离开任地,到外邦去,对姒昊而言更好,能历练他,再说日后说不定会有什么机遇出现呢。
这一个早上,两位好友,站在窗前,把该决定的事都决定下来。
一日后,吉华乘马车,返回任邑;又一日后,姒昊搭上渡任水的小舟。
姒昊离开角山时,在凌晨时分,大宅中的人们大多在沉睡。
在院门外,姒昊辞别牧正父子,他对牧正行跪礼,惊得牧正连忙将他搀住。这一拜,其实牧正受得起,姒昊幼儿时,就曾受过牧正庇护。
姒昊登车,大黑跟随来,在车下呜呜,姒昊轻声唤它:“大黑,上来。”大黑跳上车,欢喜趴姒昊脚旁。束扬鞭,马车移动,在牧正父子的目送下离去。两人一犬,黑夜行车,前往葫芦渡。
绑在车上的火把,照明前方的路,而后方之路,隐入沉沉夜色中。这次辞别的,不只是角山,而是整个任方。离开生活十六年的母家之国,日后是凶险,是磨难,唯有自己一人面对。
十六岁的姒昊,心里有些许悲凉,但无恐惧,他深信天下之大,总有他容身之所。无论日后是隐姓埋名终身,还是走上复国之路,这一夜,都是它的起始。
葫芦渡上,水畔的渔家融入漆黑夜色,唯有芦苇丛中有盏小小的光,那是姚营停泊的船。听得马车声,姚营出来迎见。
姒昊下车,对束淡语:“你告知牧正,我已安然上船。”束坐在马车上,回语:“好。”他扬鞭离去,马车快速消失于夜幕。
束从不知晓姒昊的身份,只是猜测他非同一般人,至于他是谁,对身为奴仆的束而言也不重要,在这位老仆人的心里,重要的事,唯有牧正的命令。
“今晚风向朝南,过任水很快,等到南洹,天估计还没亮呢。”姚营提着灯,悠然说着话语。
“多谢。”姒昊躬身,心怀感激。
“不必说这些,人嘛,谁人没个麻烦事,我正好能帮上,这才帮你。”姚营登上船,将帆扬开,小船顺风,慢慢飘离河岸。
姒昊帮忙拉绳索,手齿并用,将它拴系,他的左手还无法系绑东西。姚营过来,见他将绳索绑住,绑得还挺牢固,也没说什么,钻进船舱去。
等他再出来,提出一篮东西,他打开,姒昊一看,是煎鱼还有羹汤。他朝姒昊招手:“来来,这夜长着呢,吃点东西好消磨。”
姒昊落座,拿起煎鱼食用,不忘分一小块给大黑,大黑会水,倒是不晕船,吃得很开心。姒昊话语少,差不多都是姚营在说:“当年我父过任水,离开虞地,也是被仇家逼迫,要不姚屯可比狗尾滩好,那里离虞城近,还有一座大湖,可以捕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