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戈雅出兵以来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一时朝中振奋,当时强烈反抗夏侯轩领兵的老臣们纷纷知耻后勇,不遗余力的夸赞起了将门虎子,又将夏侯轩和萧清晏比作是当年夏侯杰和萧逸再生,一时定、嘉二府风头无两。
阿翎无暇管战况,只是匆匆拆了信,见到萧清晏熟悉的字迹,顿时松了口气。纸上以无比苍劲的字迹写着对阿翎有孕这事的欢喜,看到最后,阿翎的脸黑了黑,还是稳住了。
信的末尾,笔迹忽然转了个风格,写着一句话——“小东西只管好好将息着,生了个大胖小子给我玩耍。这孩子看着长得漂亮的来日也漂亮些,要是长成了你那样,日后可完了。”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夏侯辕……
得了萧清晏的家书,阿翎也安心了,每日妯娌间倒也是侍奉在嘉国公夫妇跟前。因着裴玫的嘱托,阿翎往佟府那头跑得也勤,张氏自然是最不满的。
却说这日阿翎拾掇了自己,便去了佟府。那小可怜取名为佟岷泽,小小的一团,被淑宁养在膝下,成日不敢离了手,只怕那日没看好,自家宝贝孙儿就这样没了。
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皱巴巴皮肤,小家伙倒也是极为漂亮。眉眼间像极了佟明远,下巴却像裴玫一般秀气。被阿翎接在怀中,咂咂嘴,歪着小脑袋睡得香甜。
这孩子,不过才出生一个月啊……
阿翎如今身子也渐渐重了,站了一会儿便坐下来,问身边的乳母:“怎的不见你家大爷?”
“王姬可别问了。”乳母道,“大爷这一月之中几乎没出过门,就是老爷和帝姬亲自去唤也不见出来,连小大爷的名儿,都是老爷替取的。”说着,乳母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声:“大爷也真是的,好似这不是他儿子一样。”
“慎言才是。”抱了抱怀中的小岷泽,阿翎出言制止,“随他去吧,你家大奶奶才没有了,他心中伤感也是在所难免。”
乳母一看就是个愤青,恨恨道:“这话却也不是王姬这般说的。我若是大爷,我必然在大奶奶还在的时候对她好,而不是人都没了来伤怀。大奶奶在天之灵再感动又能如何?还不是成了做给咱们活人看的……”又看着阿翎怀中的岷泽,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奶了泽哥儿一月,也是有些感情了。泽哥儿命苦,娘没了,爹又不肯过问,来日老爷和淑宁长帝姬再没了……”
“你成日胡诌什么?”阿翎没由来火大起来,“我虽不住在这府里,但由我一日,也必将有泽哥儿一日。若是你家大爷不曾过问,来日我只管顾着他。”
乳母拭去眼角的泪:“婢子在先头大奶奶生产前两月就在这府里了,大奶奶没少受卫氏的气。得亏大奶奶好脾性,说来那卫氏……”
“我省得了,你不必再说。”卫氏的事,给多少人多少难堪?这一个月中,裴玫尚在发丧。裴家人来的时候,也不见佟明远出来,原本就窝火的裴家人不免更是恼怒了,平阳伯府的人回去后,便再也没过问过佟家的事,还放言要将裴玫带走由娘家人安葬。
抱着怀中的小岷泽,阿翎蹭了蹭他的小脸,叹道:“日后有你祖母看顾着你,你娘也稍微可以放心了。”
见阿翎抱得有些疲倦了,乳母忙抱了岷泽到小床上,又捧了茶来给阿翎:“王姬如今身子也重了,这头也就稍微放一放吧。”
“我省得,又怎会坏了自己身子?”阿翎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这孩子平日是你看顾着,你也多当心些。他是受惊生产的早产儿,身子难免弱。若是我能,真想将他带回去。”
“可使不得,别说帝姬那头不同意。”乳母撇着嘴,“就是帝姬同意了,王姬带个婴儿回去算什么样?晓得的是我家奶奶托付了王姬,不晓得的,还以为是王姬与我家大爷……”她也不说下去,意思在明显不过。
这乳母倒是个愤青……阿翎这么想着,还是起身:“嘉国公府还有些事,总是推给弟妹们不好,我还是先回去了。”
那乳母忙应下,阿翎还没出二门,便见一个小厮疾步而来,向她打了个千:“王姬金安,还请王姬留步,我家大爷有事请王姬去一趟。”
“你家大爷有事?”虽说裴玫之事的确和阿翎没有关系,但她与佟明远之间,已经隔了那样的鸿沟,就是相处都有些不能相处了。
“小的不知,还请王姬去罢。”小厮打了个千,做了个请的动作。
想了想,阿翎还是去了,一路到了佟明远的房间。此处竟有些幽闭,光影斑驳,映得整间屋子阴森森的。还没进屋,阿翎便闻到一股酒气,差点又要开吐,费了好大周折才忍住。轻轻掩住口鼻进了屋,有一个消瘦的人立在桌案前,身形单薄憔悴。
“哥哥,你还好么?”阿翎立在屋中,看不清佟明远的脸,只是觉得他苍白而无力。佟明远轻轻应了一声,又道:“果果,你来……过来我身边,咱们说说话。”
“好。”一路走近,见佟明远立在一卷卷轴前,是那么的憔悴,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他一向儒雅,此时青色的胡茬叫他看来粗犷多了。眼底也是乌青一片,整个人单薄得让人心疼。
“哥哥。”阿翎说不清什么感觉,只觉得想哭,轻轻唤了一声,又转目,卷轴上画着一个美妇,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在花海间穿花踱柳。他们笑得那么美,叫原本心情悲苦的阿翎也露出笑容来。
那是裴玫的画像。
“果果,我如今才知道,我究竟是有多混账。”佟明远一手提着笔,整只手都在颤抖,哽了哽,才放下狼毫,快步走到床边。他身形苍白无力,叫阿翎怀疑随时要跌到。到了床边,佟明远提出一个小箱子,打开后推到阿翎面前。
阿翎莫名其妙,从其中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片,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上黄芪四两,党参四两……”转过纸来,见背后也用娟秀的小楷书写着五个字——“参芪紫金丹”。
阿翎不太懂中药,但也明白这是给人补身子的药材,再看向其中,又摸出一张写着“补中益气丸”的纸片。
“全是阿玫为我寻来的。”佟明远立在桌案旁,堂堂七尺男儿,眼中晶莹点点,似乎随时都会崩台,“她知我身子孱弱,经不起消耗。她素来不懂医理,竟肯为我寻来这些药方,命人做来给我吃。”
阿翎不觉哽咽,从小箱子底部摸到一个小本子,翻开来看,上面娟秀的字迹,翻来覆去只写了四个字——“宁静致远”。
阿翎忍不住,掩住口鼻呜咽起来。裴玫虽不是受冷落,但佟明远总是喜欢卫氏些。没有人之时,她就这样一遍一遍的麻醉自己,心宁静了方才能致远。
“果果,我现在每日,就想到阿玫。”佟明远红着眼眶,“想到我是怎样负她的,想到她为了我,整夜整夜看这些滋补的方子,只怕我与卫氏没了分寸坏了自己身子,想到她为了我,忍了卫氏多少事……”他一张温雅的面孔忽然狰狞起来,“是我混账!是我害死了我的妻子!”
“远哥哥……”阿翎哭着,就那么看着佟明远痛苦的蜷缩在地上,觉得嗓子哑得厉害,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佟明远一面哭一面笑,看向阿翎:“果果,是我错了……抓住回忆不愿放开,却失去了真心对我好的人。”
阿翎心中堵得难受,想要大叫又叫不出来,护住自己的小腹,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远哥哥,你振作些……你还有泽哥儿啊,嫂子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孩子。”
佟明远一怔,旋即笑道:“我害死了他母亲,有何面目去见他?”这么说着,又提笔,颤巍巍的在那卷轴上写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阿翎胸口一痛,无声一叹:“哥哥何必如此呢?嫂子也回不来了,嫂子临死前,所愿不过哥哥好好照顾自己,哥哥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佟明远怔了怔,笑容惨白如纸:“也是了,阿玫也是怨我,不愿我去陪她。”
阿翎脸上一抽,孕妇脾气本来就大,当即就火了,道:“佟明远!你是个男人,男人不能有些担当么?媳妇儿没了你就要死要活?你孩子才一个月,你说什么你也想死?你现在知道悔了,早干什么去了!”
“果果……”佟明远看着眼前娇小的人儿,因为有孕,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整个人看来更是娇小了,“你有孩子了?”
“是,我有孩子了。”阿翎一面说,一面看着佟明远,“我若是嫂子,看着你这么作践自己,我恨你一辈子。嫂子临死都不放心你,都不放心泽哥儿。你倒好,一句你伤心你难过你悔不当初,就忘了你身为父亲的责任?”抬手,又狠狠放下去,“长幼有序,我总是不能怎么样的。要是你是我家那口子,我不抽得你满眼金花飞!”
这话到底叫佟明远笑出来,慢慢将卷轴挂起来,看着画上裴玫的倩影,眼泪无声的落下:“我方今后悔极了,做什么不听你的。若是我多多关心阿玫一些,她就不会没了。”
“我若是嫂子,我情愿没有了。”阿翎气道,“她若在一日,你永远都是向着卫氏的。你这人,在眼前的不知道珍惜,总想着有的没的,现在人没了,你倒是珍惜起来。”
佟明远、裴玫还有卫氏,这不就是赤果果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吗?
佟明远沉默着听她说,脸上那笑容落寞得很,只是笑着,半晌后,伸手将她抱入怀中,滚烫的泪滴入阿翎颈窝:“果果,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