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而我一直心不在焉,暗暗思忖,墨台妖孽找的养蛊人会是谁呢……
我卧床的第八日,墨台遥说春莲终于醒了,她为了逃出报信,硬生生受的一刀,尽管避开了要害,仍需调养数月……
待我伤愈,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我直奔冉燮府而去,谁知连大门都没踏进去。贽见左相,管事回话“左相外出”;求见殷,管事回话“长公子不见外客”;一咬牙,借口探望紫罗兰,管事回话“礼数不合”……我愤愤离去,一拐弯就开始爬冉燮府的院墙。刚踏进院内,身子还未站稳,就被一群黑衣女子围住。令我受宠若惊的是,她们居然全都认得我,一口一个“墨台夫人”,然后……有礼地将我请了出去。
以上的情景重复上演了半个月,我一无所获,连殷的影子都没瞅到。期间,墨台妖孽来过一次信,一封给墨台遥,一封给我。给墨台遥的是厚厚一摞纸,给我的家书不足一方纸,主题明了——安于家宅,无论何事,容他回来再行断处。等他回来吗——我仔细翻看书信,连信封都拆开了,就是找不到他的归期啊……
双膝的疼痛,令我稍稍回神。
以祭台为圆心,纵条大理石甬道将祭月坛等分。祭台前,左面跪着三公九卿,八大朝臣,五府六部,三班文官,四班武将;右面跪着有封位无官阶的世家贵族,诸如墨台遥。
而我,一无官位二无头衔,出现在这儿,异样的突兀。但皇帝莫名其妙地点名准我参加秋祭,这应该算是对墨台府的莫大的恩宠,纵然我心里暗暗叫苦,也要面露狂喜地磕头谢恩……
我极力不着痕迹地踮起足尖,使得双膝虚空,顿感轻松不少,但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就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俯低,再次跪回了冷硬的白玉长阶上。
“祭司正给月神献舞,乱动会被视为大不敬,按律当斩。”身边同样跪伏着的墨台遥低声警告。
我歪着脖子,以怪异的姿势抬眼望去。不知何时,那名礼官退了下去,祭台上一位脸带鬼面具的雌雄莫辩的祭司正手舞长剑跳着祈福舞。
即使距离很远,我仍能看清,那是一张色彩丰富的面具。暴睁凸出的双眼,尖细的长鼻,半张的几乎咧开至耳畔的血口——一张凶煞的鬼脸。
开始时,祭司跳得很慢,不知是不是担心真剑易伤。我刚想缩回脖子,就见祭司的发髻被打散,一头如水波的长发随舞飞扬,双足越动越快,渐渐的,似乎与周围的景象浑然一体,舞姿由晦涩变得流畅,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妖魅之姿,令人感到惊艳的同时,心里……不自觉地打突。
我开始小声抱怨,借由说话平复心中的惊悸:“前面那个褐衣老妇,身子抖得跟筛子一样,要晕不晕的,也没看到有人把她拖下去砍了。”
“她一行将就木之人,身上又无品级,自然是非少。出了墨台府,我难保你周全,你自当少言少语,多看多听,深思慎行,以避耳目。”墨台遥的语气透着罕见的严肃。
事实上,自从我接到圣旨,墨台遥就一直面色不豫,心事重重。今个儿出门前,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勿离她半步,就连我出恭,都有墨台槐陪伴左右。
避人耳目吗?我一直在躲生死门的耳目,但是她们显然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那墨台遥指的是谁人的耳目呢……恭王女么?
思及此,下意识偏头望向大理石甬道另一侧,尽管中间隔着数百人,但恭王女列百官之首,位置甚是显眼。之前墨台遥偶然提过,冉燮絮跟恭王女正式扛上了。朝堂之上,只要是恭王女及恭王女阵营的递上折子、提出政见,冉燮絮就会想方设法批驳,或反其道而为之。搞得皇上头疼不已,最后只得将大多数的折子留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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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男子拜月已成习俗。因而,在皇帝祭天之后,后宫以皇太君为首的众君侍,携王孙贵胄的内眷,在后殿空地设香案供桌,上置月饼、鲜花、生仁、果品等,摆茶煮酒,祭拜月神。
祭月之后,就是宫宴,于祭月坛的祈谷殿宴请王公大臣及其家眷。三层重檐的圆形大殿,蓝瓦红柱,镏金穹顶在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颇有拔地擎天之势,壮观恢宏。
大殿中,众人按品级爵位分席而坐,西侧搁置帘屏,是专为内眷划出的宴区。
我的这一桌,除了墨台母女,另有两名世袭爵位的年轻女子,皆是二十来岁,身上带着世家女子贯有的桀骜与轻狂。她们冲墨台遥行礼,墨台遥只是微颔首,墨台槐随意拱了拱手。我拿捏不准该行怎样的礼,刚抬手,那两个女子就掀袍坐下了。我撇撇嘴,心道这下省事了。
我坐的位置离帘屏颇近,偶尔还能听到屏风另一侧的男子的窃窃私语,后知后觉地想到,今天殷应该会跟着冉燮絮来这儿吧——可叹这帘屏忒厚实了,只给了我想象的空间。
象征性地分食了月饼,又吃了剔胸骨完整如蝴蝶的蒸蟹。我正用苏叶汤净手,一名幽娘走了过来,对墨台遥一阵耳语。就见墨台遥面露犹豫,再三叮嘱我别擅自走动,才带着墨台槐离席,随幽娘走开了。
没坐一会儿,上来了一道烤乳猪——色同琥珀,入口则消,壮若凌雪,含浆膏润,故名“阳春白雪”。这道菜被摆在了正对我的那名女子的面前,我想吃却苦于够不着。正暗自郁闷,眼见那女子拿起银著伸向了猪手,却没下筷,而是作势比量了一下。
“这豚彘长得好生奇怪。”那女子开口道。
“怎的奇怪?”另一名女子附声问道。
“五短身材,身无腯肥,其貌不扬,六根不全,竟然也能入祭典,列于席!”那女子扬声说道,手中著筷拨弄着肥短的猪手。
身无腯肥?我看着挺肥水的,一定很好吃……倏的发现,这两名女子有意无意地瞥向我,连带周围也有人看了过来,看向了……我。
我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我只是矮了一点,不算五短吧;拍了拍单薄的身子,我已经尽力在养膘了;又摸了摸脸蛋,虽然不出众,但离丑还是有段距离的;我的身体健全,并无不全……所以,她们应该不是在影射我。
我无动于衷地坐着,那两个女子先是挑衅地笑着,见我没搭理她们,笑得越发大声,似乎在嘲讽我的怯弱,于是,越来越多人注意了过来。暗暗叹气,我真的很想低调的,是这两女人欺人太甚……
我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道:“高矮、瘦肥、美丑、齐缺……彼相对于此而为彼,此相对于彼而为此,彼此是相对而并生的,此就是彼,彼就是此,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真的有彼此的区别吗?还是没有彼此的区别呢?”
如此绕舌的一段话说完,不光这两女子张口结舌,连临近的几桌都鸦雀无声——估计都在纠结“彼”与“此”的是非问题……
我隐约听到一声轻笑,极为短促,像是从屏风之后传出的,但我不能确定,因为周围逐渐恢复了嘈杂。同席的这两个女子轻蔑地睨了我一眼,也兀自聊开了。
晚宴的气氛十分热络,陆陆续续有男子结伴走出屏风,向后殿走去。我埋头苦吃,耳尖地听到这两个女子商量着去后殿的园子偷窥男子拜月。
她们离席之后,我稍坐片刻,也跟了出去。
后殿园子,随处可见年轻的男子对月跪拜祈愿,不同于之前焚香祭月时的庄严,而是十足的小儿女情怀,腼腆害羞地对月神轻诉着。令我满脸黑线的是,躲在树丛花圃中的女子居然亦不比拜月的男子少……
我绕着园子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藏身于后殿矮垣之后的两女子,猜想她们来晚了,占不到园内的窥视的好位置。只是,她们蹲在这儿,离园子未免远了点,能看到什么呢……
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我真心地赞叹,她们找的这个位置实在很好,地处死角,不论从园中望来,还是从后殿经过,都不容易注意到此处——墨台遥让我避人耳目,此处够隐蔽了吧?!
我悄悄地走到她们身后,一记手刀挥向一个的后颈,在另一个回身的刹那,一拳击向她的小腹,两人的身子几乎是同时软倒落地的。
对着她们,就是一顿胖揍,末了还补上几脚——敢将我说成鸡豚狗彘之畜,我的武功虽然不济,但收拾这样的纨绔子弟,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整了整发髻,理了理衣袍,心情顿感舒畅,从矮垣后面站直身子,不经意地抬眼,幡然醒悟,这两个女子之前在看什么——
矮垣的那边,是白琉璃搭砌的八角亭,亭内中空,分布八柱,上下檐角参差错落。而此时,亭中正直直跪着一个戴鬼面具的……男子。
即使只看到侧面,我仍认出了这个鬼面具……他是跳祈福舞的祭司?!
他双手合十,身子伸展,完全匍匐于地,十分虔诚。这个祈拜的姿势,还真有点眼熟啊,只是似乎角度有所不同……
当他结束一系列的动作之后,缓缓站起了身子,然后侧身,面朝我。
“你似乎已经看了很久。”他的声音沁寒,但是不同于殷的冷情,而是如同山涧流水,清扬悦耳。
我无语,刚才看的人不是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