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硕轻轻叹了口气,向后斜靠在椅背上,似乎只是回忆这件事情,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后来?……后来我走了。”
看着心血之作被人抢走,可他却什么也做不到,谭硕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他更无法原谅肖聪和孙辰,他拒绝承认《长夜之歌》的一切。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还留在这个圈子里一天,他就不得不看着《长夜之歌》不断上演。他们不仅抢走了他的作品,还要反复践踏他的尊严。如果作品已经无法留住,那么谭硕希望,自己至少能够保全后者。
他没有再去质问肖聪,也没有去找孙辰理论。他很快处理掉了自己的书和稿纸,只带了入校时的一部分行李,没有将他的去向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毕业证都没有去领,就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而那部《星海》的手稿,直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将它塞进了行李箱,终究没有舍得将它抛下。
第三十九章
在此后近三年的时间里,谭硕没有写任何东西。
他四处旅行,每到一个地方就找份临时的工作,一边打工一边玩,玩够了之后又重新上路,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最后我到了龙津这儿。当时这个地方还没有搞旅游开发,人特别少,风景也好,我打算在这里住久一点,就到镇上找事做,碰巧龙哥的饭馆缺个临时工,我就在他那儿干了半年。后来他不缺人手了,我很发愁,他告诉我,说古镇马上要搞旅游,与其继续打工,不如自己做点买卖。他帮我联系了一个小店面,在镇东头,还让小黑教我做米粉。果然没过多久这镇上的游客就越来越多,所有人的生意都跟着好起来。然后我就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那时珠珠的客栈还没开张呢。”
说到在龙津镇上的这几年,谭硕的语气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好了许多。他把皱巴巴的烟盒扔进废纸篓,调整了一下姿势,在转椅上放松下来,似乎终于开始找回往常的镇定与平静。
他眉头一松,房间里令人揪心的气氛顿时也缓和了不少。秦海鸥便问:“那后来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创作的?”
谭硕道:“米粉店初期经营得不是很好,亏了些钱。我找龙哥借钱垫上了,但是光靠开店的收入,短时间内很难还清。于是我联系了强子,让他帮我找点活儿干。”
他所说的干活自然是指写音乐挣钱。秦海鸥又一次沉默了。一个如此喜爱创作的人,竟然是为了还债才又重新提笔。明明喜欢做一件事却不忍去做,不仅如此,还要为生计所迫被逼着去做,个中滋味有多苦涩,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然而谭硕似乎并不认为这有多苦。在提及这件事时,他的眼里又有了光彩:“开始写了以后我才发现,这玩意儿不是你想戒就能戒得掉的,就好像戒烟,一旦复吸就很难再停下来。不过我也不想再回那个圈子里去,所以我自己写自己的。”
他说完便抬手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倒水喝。秦海鸥见他情绪好转,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紧绷的神经为之放松,另一方面心情却愈加沉重。他想起当初他将自己的困境告诉谭硕时,谭硕所说的那些话。当时谭硕说:你这不是还能弹吗,刚才你自己不也玩得挺投入的?——那时秦海鸥并不知道谭硕这么说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但他此刻终于明白了谭硕为什么能轻轻松松用一句话化解他的压力。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一个不能登台的演奏者,与一个不为人知的创作者,他们是一样的。
秦海鸥曾一度以为自己无法再弹琴了。当他发现他至少还能弹给自己听时,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为他带来极大的安慰和满足,令他重新看到了希望。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弄明白这件事,可对于谭硕来说,这种状态却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谭硕在很早以前就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尽管后来他恢复了创作,却从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他不为任何人,不图任何反馈与回报,只是因为热爱所以去做,这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常态,也足以令他感到满足。因此,秦海鸥的困境在他眼里根本就算不上绝境。在他看来,只要对钢琴的热爱没有消失,秦海鸥就有足够的理由坚持下去。
他们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真正深爱音乐的人。只要他们还能演奏和创作,哪怕没有观众、毫无名利可图,甚至从今以后都要忍受孤独,他们也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现在秦海鸥终于明白,正因为谭硕体会过同样的、甚至是更加深切的痛苦,他才能一语中的地开解自己。而自己在短短几个月里所受的煎熬,与谭硕的十年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只剩下谭硕咕嘟咕嘟喝水的声音。谭硕一口气灌下一大杯水,摸摸肚子道:“饿死了,我去煮碗粉吃!”
秦海鸥呆了呆,这话题转变得也太快了,但是听他这么一说,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受了一下,觉得自己也很饿,便道:“我也要吃。”
“你晚上没吃饭?”谭硕诧异。
“吃了……”但他当时胃口不好,所以没吃多少,而且这样的谈话其实相当耗神,“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