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自沉睡醒来,正同母亲说话,忽然一个身穿红裙的小人儿闪身进房,步履轻盈的走到床前,拉住了月明的手,甜脆脆的说道:“月明姐姐,你可醒了。这三四日来,可急坏了我了。老爷夫人都这般疼爱姐姐,要是姐姐有个什么不好,老爷夫人可该怎样好呢?所以我每夜都在心里向菩萨祷告,求菩萨保佑姐姐早日醒来呢。”她一席话毕,便笑嘻嘻的瞧着傅月明,颊上露着两个酒窝。
傅月明也瞧着眼前此女,这个看似与她亲昵的娇俏小人,便是她的庶妹,田姨娘的独女,傅薇仙。
傅薇仙长相随她母亲,虽还没到长开的时候,眼下却已是玲珑娇俏,玉雪可爱,加之她言行讨喜,父母也十分宠爱于她。上一世,在唐睿还没踏进傅家大宅时,她二人的姐妹情分却是极好的,傅薇仙十分喜爱黏她,她但凡有些什么好的,也会与她分享,二人处的便如一母同胞。
直至父母双双故去,她才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她对自己这个嫡姐,竟是一直妒恨有加。又因唐睿是她心仪之人,而父母做主却将唐睿招赘与了自己,她更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里刺。
还记得罹难之前那夜,她独自前来,立于窗前,说的那一席言语:“傅月明,你不过是投到了夫人肚子里,才有这般好命。论及品貌才智,你哪里及我万一?倒凭什么自小到大,但凡家中得了什么好的,都必要先与你,然后才有我的?就是我看中的相公,也被你夺去!你道送些衣裳首饰与我,我便会对你感激涕零?我又凭什么要你的赏赐呢?今番,咱们可算打了个颠倒了。如今傅宅里,没有我的赏赐,你连口饭也吃不上。瞧着你那副人不成人,鬼不似鬼的样子,我心里当真是痛快至极!今生高下如何,已然分明,姐姐还是好生修修来世罢。”
话毕,随即而来的是那听过千百遍的咯咯笑声,清脆依旧,却刺耳无比。
即便是在此刻,那笑声似乎依旧环绕耳畔。
傅月明压下满腹思绪,嘴角轻勾,微笑道:“倒是要妹妹操心了。”说着,她将手轻轻自傅薇仙手里抽出,拂过额前散下几缕碎发,向夫人微笑道:“母亲,我这会儿乏得很,母亲与妹妹可否先行回去,暂且容女儿歇歇?待女儿身上大好了,再往上房去爹爹娘亲请安叙礼。”
不待陈杏娘开口,田姨娘便赶着道:“大姑娘大病初愈,不是说话的时候,大姐姐,咱们便先回去,往后的日子多如柳叶儿,还愁没空儿说话么?”
陈杏娘也笑道:“还是你田姨记着,我竟糊涂了。你歇着,我们不扰你。那顾大夫留下了几丸子药,到晚上记得叫桃红伺候你吃。赶明儿再叫他来瞧瞧,看看还有别的什么毛病没有。我们走了,若心里想些什么吃,只管打发绿柳到上房来说。”傅月明含笑应了,田姨娘满脸堆笑道:“大姐姐是恁般疼爱姑娘,连日不合眼的守着也罢了,这临行也要叮嘱个七八遭儿。凡百事情都有我呢,大姐姐这几日也辛苦了,都去歇息罢。”
一席话说得陈杏娘也笑了,说道:“我统共就这么个女儿,我不疼她,倒疼谁去?倘或月儿有个好歹,那当真是天要绝我。”傅月明听得这样的话,不由心中感伤,连忙说道:“娘且回去安歇,女儿好了,定然过去的。”那傅薇仙本在床畔立着,眼看众人要走,连忙上前搀了陈杏娘,笑道:“姐姐不能下床,我送送夫人。”
陈杏娘低头瞧了她一眼,说道:“薇仙还是一样懂事。”又向傅月明道:“你病着不知人事,你父亲与我焦的了不得,正不知如何是好。亏得有你这个妹妹,时常与我二人开解,引逗我二人玩笑,方才好些。不然,还不知弄到什么田地呢。”
傅月明看向傅薇仙,但见她也甜笑着望向自己,便只报以一笑,轻声道:“那还真是劳烦妹妹了。”傅薇仙笑道:“姐姐说哪里话,与老爷夫人尽孝,是我分内之事,敢说辛苦不辛苦?姐姐不能起床,我去代劳一二,也是一般的。”一言才毕,田姨娘便撮哄着众人去了。
待这一行人去了,屋内登时一阵清净,傅月明歪着身子靠在引枕上,半眯了眼睛想事情。桃红见她这幅模样,只道是又有何处不适,连忙快步上前,轻声问道:“姑娘,是身上哪儿不爽快么?”
傅月明睁眼看了看她,随即笑道:“方才的鸡汤,还有?若有,就端一碗来。另再烧壶热水来,预备我洗澡。”桃红听说,踌躇道:“姑娘身上才略好些,别洗了澡又着凉,再落些风寒之症,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夫人知道了,要打桃红板子呢。”傅月明笑道:“哪里就娇气到这样了,这病我心里有数的。你去,不妨事的。睡了这一向,身上黏哒哒的,好不难受。”桃红见她执意,又是一向听命惯了的,便走到外间铺排。
原来这傅月明所居之处,并无厨房,但廊上却有一个茶炉子,预备她日常吃茶炖药。之前那锅鸡汤,也是在这炉子上炖出来的。桃红走到廊上,先将那紫砂汤锅自炉上端下,又倒了一青瓷小碗的汤,拣了几块鸡肉进去,正要端进屋里去。
忽闻身后一阵脚步声,一人说道:“姑娘醒了,要吃鸡汤么?”桃红慌忙回身,只看一个身穿葱绿衣裙的窈窕女子自外走来,便笑道:“你去请夫人,夫人都走了好一向了,你却再不见来了。往哪里去来?”
这女子,便是与桃红一道在屋内服侍傅月明的绿柳,只听她说道:“还能往哪里去呢,夫人知道姑娘醒了,先叫我到灶上拿了姑娘素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就来迟了。”说着,便向她扬了扬手。桃红顺声望去,果见她手里提着一只食盒,遂笑道:“这倒正好,你把这碗鸡汤也一并端进去。我在这儿给姑娘烧洗澡水。”绿柳闻言,便自她手里接过托盘,打起软帘,进屋去了。桃红便在这里烧水不提。
傅月明仰在床上,阖目静思,将上一世父母过世之后,府里的人事一一梳理了一遍:何人忠义可用,何人奸懒馋滑,何人有情有义,何人见风使舵,皆在心里打了个总谱。她上一世为父母娇宠,懒于家事,一应账目筹算并人情往来,尚不及傅薇仙精熟。她也过惯了衣食无虑的日子,不将此俗世间事放在心上。直至父母故去,才吃尽了苦头。
母亲将田氏视作臂膀,家务打理并各处商铺往来账目,颇为倚重于她。上一世,傅薇仙便是以此为凭借,又倚着父亲母亲的宠爱,逐渐接手掌管家务。又才会一等父母身故,她便如鱼得水,与唐睿两人,一执外,一掌内,将自己挤的连落脚之处都没有。
今世的自己,是决计不能再蹈此覆辙了。目下旁的暂且不论,倒要先让母亲将家中执事权柄,自田姨娘手里撤回,又得慢慢儿的打磨掉傅薇仙在父母心中的分量。傅家的老爷夫人,都是宅心仁厚之辈,虽是终究更偏疼长女多些,但对这次女,亦不肯亏待。故而傅薇仙日常在他二人跟前言语几句,又或撒个娇,他们也能听得进去。如今傅薇仙年纪尚小,还不足为虑,但她既已深知此女本来面目,自然要未雨绸缪了。眼下既然傅薇仙年幼,还无力插手家务,自己自可抢占先机。
然而傅家虽不算豪门巨户,家中上下也有二三十口人,城中开着四五处铺子,家事并着外头的生意,总理起来也实在繁琐,要自何处入手,一时还真不易理出个头绪。
傅月明在床上冥思了片刻,忽然听得弓鞋擦地之声,便睁了眼睛,只看一个身着绿衣绿裙,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手里捧着汤碗,臂上挂着个食盒,慢慢走了进来。
绿柳进屋,果然见傅月明已然醒来,才要上前说几句话,却看她家姑娘正双目炯炯的盯着自己,那目光里似是带了几许冷意,身上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便强笑道:“姑娘醒了,这是夫人打发绿柳给送来的点心。”话未说完,只听傅月明淡淡说道:“东西放下,你出去罢,叫桃红进来伺候。”绿柳不明所以,只是道:“桃红在外头给姑娘烧洗澡水,挪不开手。姑娘有什么吩咐,告与我罢。”她只道素来与傅月明亲熟玩笑惯了的,熟料傅月明沉了脸,冲口便道:“叫你去你便去,哪有这许多说的。桃红既挪不开手,你不会替了她来?”
这绿柳是自幼便卖到傅宅里,陪着傅月明一道长起来的,论及亲疏桃红尚不及她。姑娘病这几日,自己也算尽心竭力的侍奉,怎么姑娘一经醒来,便对自己冷言相待?想至此处,她心中不满,将东西放在桌上,一摔帘子,赌气去了。
傅月明瞧着绿柳的背影,面上神情清冷。上一世便是她,向傅薇仙告密,才让自己托付季秋阳告状一事事发。进而致使她自我了断,季秋阳死于非命。她虽不望人雪中送炭,但这样落井下石的好丫头,又该怎样回报?
便在此时,桃红自外头进来,只笑道:“这是怎的了,姑娘醒了,绿柳倒不欢喜来着。却才她出去,我见她脸上是带着恼色的。”傅月明只一笑,说道:“想是她自己心里有些不痛快。夫人打发她拿了几样点心过来,我身上没力,懒怠下床。你拿来我吃。”
桃红不疑有他,走上前来,将食盒盖子揭开,见是一碟雪花酥,一碟五香糕,俱是傅月明平昔爱吃之物,连忙端了送到床畔。
傅月明伸出两根春笋般的玉指,拈起一块雪花酥,递入口中,轻咬下一块,端的是外酥里嫩,香甜可口。她眯细了眼睛,细细品味着嘴里的糕点。有多久,不曾尝过这等富贵滋味了?
上一世,人皆谓她生性恬淡,无欲无求,她也自诩如此。如今看来,什么恬淡无求,不过是为父母宠惯了,又在富贵窝里长起来的,日常所需所喜都容易到手,就变得对什么都不在意罢了!想起那囚禁的日子里,一日三餐尽是残羹冷炙,甚而连发馊腐坏的饭菜也拿来给她吃。待她身处那叫天不应,呼地不灵的局面时,方才体会,以往那承欢于父母膝下的日子,是多么可贵。
桃红见她吃得这般香甜,禁不住笑道:“我就说,只那一碗鸡汤,顶不得饥的。姑娘慢些吃,还有呢,仔细别噎着了。”傅月明浅浅一笑,吃了一块雪花酥,一块五香糕,又喝了一碗鸡汤,方才饱了。
一时,绿柳进来说,洗澡水烧好了。傅月明便叫桃红在屋子屏风后头,放了那平日用来洗浴的楠木浴桶,绿柳提了一冷一热两壶水进来。待放好了水,试过水温,傅月明只留桃红一人服侍,叫绿柳带了门出去。绿柳心中闷闷的,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去了。
这边,桃红服侍傅月明洗浴不提。待洗罢,傅月明又觉身上乏倦,睡魔来袭,便到床上睡了。一日无事。
☆、第四章 上房构衅
傅月明自沉睡中醒来,合家无不喜悦。隔日,那顾大夫又上门来看诊,与她把了脉,见除却身体略有虚弱外,再无异样。心中虽也纳罕,不知何故,面上少不得也要遮掩一二,向着傅沐槐说道:“在下这金针刺穴之术,就是当朝太医院里,也是有名的。当今万岁的多少病症,都是在下这般医治好的呢。贵千金昨儿得了在下的针灸,哪有不好的道理!今儿可不就醒了?只是身子略虚些,不打紧,开些温补的药,吃上几副就好。”
傅月明坐在帐子里头,听见这样的话,暗自好笑。她自然清楚,自己这病好与不好,同这大夫是没甚相干的。但俗语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倒何必当面戳破,与他难堪呢。便缄口不言。
傅沐槐见女儿醒转,心里十分欢喜,又听这顾大夫如此说来,连忙将其奉为上宾,请到外堂上酒食款待,临了又厚厚的封了一份诊金与他酬劳。那顾东亭吃的脸上红红的,将一支银牙杖含在嘴里,两袖摇摇摆摆的去了。
傅月明打听得那顾大夫去了,父亲已经回至上房,便走去见父母。
行至上房跟前,陈杏娘平日里使着的两个丫头冬梅、夏荷都在外头廊上坐着。一见她到,冬梅赶忙起来,打了软帘起来,往里说道:“老爷太太,大姑娘来了。”
傅月明走进房内,只见老爷夫人都在里屋炕沿上坐着,田姨娘与傅薇仙都在。田姨娘在地下站着,傅薇仙坐在一把黄杨木雕花椅上,眼见她到,便起来了。
此间是陈杏娘日常起坐会客之所,东窗底下是一张炕床,上头一张八仙炕几,两边安放座褥,窗台上摆着香炉、痰盒等物,地下四把黄杨木雕花椅子,靠墙摆着。陈杏娘出身书香门第,性好洁净,每日都叫丫头将此地洒扫的窗明几净。
傅月明迈步进房,先到傅沐槐与陈杏娘跟前,端端正正的道了个万福,方才与傅薇仙平叙姊妹之谊。
陈杏娘便拉着她的手,说了些话,让她挨着自己在炕上坐了。傅薇仙在下头看着,面上仍是笑盈盈的,嘴里就说道:“姐姐连着病了几日,老爷夫人都焦坏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的,如今可算是好了。”傅月明只是笑笑,说道:“几日不见,妹妹还是这样会说话。”便也不再理会,只听父母说话。
但听傅沐槐说道:“月明病了这一向,亏得几个亲戚常来探望,又荐了大夫又送医药方子的。今月明既好了,咱也不能不承人家的情。依我的意思,明儿拿帖子遍邀上一邀,就在咱家大堂上摆上几桌酒,酬谢一番。”
陈杏娘也微笑点头道:“老爷说的有理,不要让外头人笑咱们这样的人家,只知赚钱,竟不晓得人情世故,缺了礼数。你那边要请何人,我不管你。嫂子那里,并诸官娘子,拿我的帖子去请。”傅沐槐点头道:“就是这样。”原来,这陈杏娘出阁之前乃是位举人小姐,自幼深受乃父熏陶,只道日后必要做一位官家夫人。熟料,陈家家道中落,那正在兴旺的官宦人家皆不肯与之结亲,无奈之下她只得依从父命,嫁入了商贾门第。婚后,虽说夫妇二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但于丈夫商贾身份,心中难免遗憾,故而日常生活常以官家礼数自拘,也因此傅家宅门里较寻常人家,略得些体统。
傅薇仙眼见老爷与夫人谈起家事,心觉无趣,仗着受宠,便上来拖傅月明要一道走。傅月明经她拽了几拽,只是不动。田姨娘看不过去,便开口道:“大姑娘,你妹妹喊你一道去玩,你们去不是。这里大人说话,你们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她此言一出,傅沐槐与陈杏娘便停了谈论,一道望了过来。
傅月明微微一笑,起身落地,向着傅沐槐夫妇二人福了福身子,便说道:“父亲,母亲,女儿今已将十四,过了明年生辰,便是及笄之年。女儿自觉已长大成人,不可再做闺中小女儿姿态,欲随母亲习学家事料理,也可略为父母分忧。故而不愿离去,想在旁听父亲母亲如何料理此事,不知父亲母亲,肯否?”
傅沐槐一听此言,甚是有理有情,心中高兴。陈杏娘也连连微笑点头,又说道:“到底是长大了,不似以往那般怠惰了。我连日也说,你总这么个样子,待要适人之时可该如何是好!连家里锅大碗小的事儿还分辨不清,更不要提往后如何持家,如何相夫教子了。”傅薇仙听见什么适人、相夫教子等语,虽年纪尚小,也知是何意,便以袖掩面,咯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