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你这么说就不对吧?虽说大道三千,不拘缘法,可也讲究个顺其自然,顺应天命的规矩。你那个侄女如此冒进,你不说她就是害她。你都害她了,还要我回来守着她犯傻,这不是为难我吗?难不成我今日在,她便不服丹药不冲阶了?”
“你!”孚琛喝道,“她身世可怜,你没点同情便罢,竟还这般强词夺理……”
曲陵南这段时间来的憋屈全炸开了,她瞪着孚琛,怒道:“敢问师傅,何为身世可怜?怎见得那鹏华便比旁人可怜?自幼父母双亡便是可怜么,好,云浦童子,你见过你爹娘么?”
云浦童子正瞧热闹瞧得高兴,冷不防被点名,立即道:“我是我师傅捡来的,哪见过什么爹娘?”
“杜如风,你呢?”
杜如风含笑回道:“惭愧,我自幼被送入清微门,双亲印象几乎全无。”
曲陵南指着自己道:“我打小长在山野,有爹等于没爹,有娘等于没娘,师傅你呢?”
孚琛脸色一沉。
“我若没记错,你也是自幼父母双亡。浮罗峰现下站着咱们几个人,竟没一个跟着爹妈好好长大的,师傅,怎见得我们就比你那鹏华好上许多?”曲陵南冷声道,“再说什么独自一人在清微门长大就更鬼扯了,清微门难道只她一人么?师长都是鬼么?杜如风不是人?杜如风,你说说,你在清微门很受委屈么?”
“这自然不是,”杜如风忍笑道,“弟子不言师门之过,况师门无过乎。”
“陵南,你说够了没有!”孚琛盯着她怒道,“你是不是心存嫉恨,故处处看鹏华不顺眼?”
曲陵南索性点头道:“我是看她不顺眼,你待她太好,待我不够意思。我要没点感觉,那我还是人吗?”
“你!”
曲陵南摇头道:“师傅你对我们虽说不公道,可我晓得,你心里是真高兴还能有个亲戚活着,你想弥补她,恨不得把好东西都给她。这我都明白。可现下你把她的事算我头上,这就过分了。”
“不公生怨,怨生恨,恨生心魔,这等事我可不愿经历,”她正色道:“所以师傅,我还是下山去历练吧,不然再呆下去,你待她和待我差距太大,我怕我哪天会忍不住揍你的宝贝侄女,真到那时就乱套了。”
孚琛脸色一白,问:“你要下山?”
曲陵南点头道:“对。”
☆、第 72 章
孚琛沉下脸再问一遍:“你真个要下山?”
曲陵南不知为何,从他冷硬的语气中忽而感到怒意和不舍,她正要缓和口气说两句,省得当着外人的面让师傅下不来台,可就在此时,她却瞥见师傅那个侄女颤巍巍地扶着门迈出来,苍白的一张小脸上满是忧心忡忡,抖着声道:“叔父,你可万不能应允陵南师妹下山,若为鹏华伤了你们师徒的情义,鹏华宁可修为尽毁,也不愿叔父落入两难……”
孚琛立即转身,温和地呵斥道;“你出来作甚,还不快些回去将养?”
“叔父,外头出了此等事,你叫鹏华在屋子里怎能安心?”鹏华对曲陵南哀声道,“陵南师妹,叔父适才只是找不着你一时情急,并非真个有心责备于你,你在叔父座下多年,应能体谅一二才是。”
她美目含泪,侃侃而谈:“鹏华自认修为低微,心底是万不敢与师妹相提并论的,只是叔父怜惜我当年遭逢大变,劫后余生,这才一二;而鹏华亦是多年孤苦,未尝有血亲关怀备至,今朝得遇亲长,孺慕之情难以抑制,却不是有意要来浮罗峰与你相争什么,你,你若实在不喜,鹏华即可归清微门便是……”
她声音婉转凄楚,宛若千锤百炼一般字字句句拿捏得声情并茂,动人心魄。曲陵南原以为云晓梦已是她见过的最能瞎扯淡而面不改色的女子了,可不曾想,这位鹏华与之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鹏华唠唠叨叨个没完,适才曲陵南闹的小动静,到她嘴里似乎成了不孝不义的大事。曲陵南听得有些走神,她心下厌烦,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站在此处听一个陌生女人喋喋不休。
曲陵南四下乱瞥,忽而一个错眼落到自己师傅身上。
她微微眯眼,凭她多年来以观察师傅为乐的习惯,忽而发觉,师傅的反应似乎有些问题。
从一开始他不分青红皂白叱责自己,到听见这见鬼的侄女儿声泪俱下地瞎扯淡,不了解他的人乍看之下,只见到那张俊脸上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等表情应有尽有。
他的表情不是不对,而是太对了。如鹏华拐弯抹角骂自己不尊师重道,孚琛脸上立即现出怒意;如鹏华提到自己要回清微门,孚琛立即配合地现出心疼与不舍。
可问题是,孚琛向来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
曲陵南对此大惑不解。
她偏着脑袋盯着孚琛一眨不眨,脑子里飞快闪过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师傅的种种反应:自打这鹏华来琼华后,孚琛脸上的表情便犹如活了过来一般,喜怒哀乐轮番上演,没了往常那等装模作样的和煦温柔,也没了对上自己时那等尖酸不耐,之前曲陵南以为师傅大概真是一见亲人眼泪汪汪,可突然之间,曲陵南想到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事实,那就是自家师傅是个什么人?
他是连提及幼年灭门惨事时,眉毛都不动一下的人啊。
为何对这个侄女儿如此破例?
曲陵南悄然张开灵力,运起神识,将全身感官敏锐度提高几百倍,蓦地发现孚琛那张脸上,在作出或怒或哀怜的表情之前,脸部肌肉均有不为人知的小小停顿。
这是他在不耐烦。
在自家侄女声情并茂的哭腔中,他真正的感觉是不耐烦。
曲陵南再瞧瞧那眼底闪过狡黠之色,却哭得梨花带雨哀哀戚戚的鹏华,平心而论,她认为,跟这个娘们比起来,师傅似乎装模作样的本事要高上一筹。
曲陵南忽而觉着自己压根就不该从中有所怨,而是该从中有所乐。
于是她扑哧一笑。
这一笑太突兀,众人视线齐齐集中到她身上,鹏华忘了哭,孚琛眉峰略微抽动,瞪了过来,曲陵南忙道:“不好意思啊,你继续你继续,别管我。”
鹏华捂着嘴,一双美眸欲说还休。
曲陵南摸摸脑袋道:“你可是忘了哭到哪?喂,云浦童子,你记得她哭到哪了吗?”
云浦飘在半空的蒲团上晃荡着小短腿,嬉皮笑脸道:“知道知道,师叔我记性好着呢,刚刚哭到她要回清微门没什么,就是怕别人骂你师傅苛待血亲之类,哎呀,出来得匆忙忘记带甜甜丸了,你身上可有,给我来一个。”
“哦。”这东西可是曲陵南身上常年有备的,她当即自怀里掏出玉瓶,倒出甜甜丸丢了过去,云浦塞嘴里嚼了,热心地对鹏华道:“继续啊,刚刚哭得挺好听。”
曲陵南也给自己塞了一个,转头问杜如风:“你要吗。”
杜如风眼中的笑意已然满到要溢出,却强忍着道:“这,陵南师妹自用便是。”